連線采訪需要戴著耳機,一邊聽著對方摻雜噪音的聲音,一邊對著攝像機講話。雖然這樣的狀況多少讓我不太習慣,不過在比較順利的一問一答中,我的緊張感也一點點地消除了。
然而,胡一虎隨之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加藤先生,被卷入這樣的事態,或許你也感到了不愉快。那么我想問問,你認為導致這次游行的原因和責任,是出在中國和日本的哪一方上?”
當時我的心情簡直就像是有人把槍口頂在了我的額頭上。
這一刻,我正面對全中國的觀眾,通過直播講話。而且幾乎所有的觀眾,都不會把我當作一個“北大學生”,而是豎起耳朵,想聽聽我這個“親歷游行現場的日本留學生”到底打算說些什么。
當然,我是一個日本人,在這里沒有理由通過批判日本來奉承中國。而如果我隨意地批判了中國,那才真有可能在第二天讓反日之火燒遍全中國。如果一旦發生了這樣的狀況,不但有可能發展為嚴峻的外交問題,連我自己的人身安全都有可能受到威脅。這該讓我怎么選擇!哪怕用錯了一個詞,都可能使我今后的人生發生重大轉變。
我的大腦里涌現種種思緒,而當時的時間可能連1秒鐘都沒過去。
攝像機冰冷的鏡頭一聲不吭地瞪著我。沒錯,這是真刀真槍的直播節目,容不得拖延時間。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氣,回答道:
“在游行爆發時,存在著很多復雜的因素,比如日本要加入聯合國常任理事國的討論、總理大臣參拜靖國神社的問題、日美同盟加強對臺灣的影響力問題等等。想必無論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都已經知道,這次的游行是一個具有外交性質的事件。既然是一個具有外交性質的事件,那么錯就不在某一方身上。雙方國家都有各自的考慮和不同的歷史背景,并且在自己的國內也有特殊的問題。所以,要想解決問題,必須在謹慎尋找中日雙方原因的同時,相互間進行有建設性的討論。只是,如果日本的政治家中有人不顧自己的身份,做出輕蔑或侮辱中國的發言,那么身為日本人,我也是感到臉紅的,他們應該端正態度。”
有那么一瞬間,演播大廳內一片沉寂。或許此刻,我在自己腦子里胡思亂想,這片沉寂也彌漫了整個中國。
從第二天起,我在北京的生活徹底改變了——來自中國媒體的采訪邀請,像潮水般向我涌了過來。后來我與中國媒體、輿論之間發生的一切都是我來中國之前沒有想到的。此刻,我深有感受,一種“偶然性”始終支配著我的人生,能否把偶然轉換成必然,那要看我的個人努力了。
現在,我以北京為中心進行各種言論活動。
每年接受300多次采訪,寫200篇以上的專欄文章,進行超過100次的演講,每年出書2本左右。并且,我在母校北大榮幸地見到了中國當時的國家主席胡錦濤。日本和中國的媒體似乎將此稱為“加藤現象”(這不是我自己說的,都是媒體說的),稱我為“中國最知名的日本人”(這也不是我說的,我從來不承認,我討厭這種形容語言)。現在我無論走在中國的哪個地方,哪個城市,都會有人跟我合影,索要簽名。相信很多人一定覺得我很不可思議吧。
所以在此,我想做幾點聲明,關于我的立場,或者說關于我的身份。
“加藤嘉一是何許人物?”
如果有人這么問我,我會不假思索地這樣回答:
“用一個詞來概括,我加藤嘉一是一名‘跑者’。”
中國,特別是北京,對我而言已成為了第二故鄉(第一故鄉是家鄉伊豆)。未來某天的世界史教科書,肯定會對21世紀之初的中國大書特書,指出其是時代的分歧點。我為自己有幸在現場見證而心懷感激,同時也相信自己作為日本人,在這個國度有自己應該完成的使命。
我要感恩我的祖國,我也要感恩中國賦予我的歷史機遇。
然而,不管今后將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停留多久,我也絕不可能染上中國的“顏色”。即使我對中國有說不盡的親切,即使我無比熱愛這個國家的人們。
是因為我是個日本人嗎?沒錯,我確實是一個土生土長的日本人,正因為自己身在異國他鄉,才重新認識到作為日本人有多么自豪。不過,這并不是唯一的理由。
還有一個理由比其他任何理由都重要——因為我是一名“跑者”。
如果一直停留在一個地方,就有可能被身邊的氛圍影響,染上那個地方特有的“顏色”。但是,我一直迎著風向前奔跑。我周圍的風景,無時不在輾轉流動。
正因為我一直在奔跑,所以我不會被任何顏色浸染,能夠一直做我自己。奔跑,永遠做一名跑者,對于我而言這是比任何事物都重要的信條。對我的人生來說,沒有比跑步更重要的事情,它與呼吸、家庭同樣深遠。
圖2 奔跑者加藤嘉一(圖片由作者提供)
在這本書中,我想把自己在一路奔跑中目睹到的中國的“現在”傳達給大家。
從北京大學起跑,到媒體、文化界、經濟界甚至政界,我在這片土地上與各式各樣的人邂逅,并在各色迥異的風景中一路奔跑而來。
到底中國是不是日本的敵人?中國是不是一個恐怖的國家?日本有沒有可能與中國成為朋友?
通過閱讀這本書,如果日本的各位讀者能多少感受到吹拂過我面頰的“風”,或許可以消除一些先入為主的憂慮與偏見。
世界級名著《武士道》的作者,曾擔任過國際聯盟副秘書長的教育家新渡戶稻造在赴美留學之際曾經這樣說過:“吾愿作橋梁跨越太平洋”。
我的愿望,是為日本和中國送去清新的風。我愿意成為“跨越日本海的橋梁”,讓更多的日本人借此橋梁渡過日本海,是我畢生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