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魚
野夫對重慶比我熟。我們一起從成都坐火車到了重慶,他剛剛做完一個講座,講述自己的童年往事,監獄生涯以及寥落中年。除了是一個文字上乘的寫作者,野夫也是一個口才一流的演講者,我坐在人群里,幾度落淚,也幾度歡笑。他也是一個江湖酒徒,不管身在何處,幾個電話總能拉來一群仙風道骨的人相逢一笑,所有故事都在酒杯里浸泡,以致虛無,以致浩瀚。
野夫是為了去解放碑的一家書店簽售他的隨筆集《鄉關何處》,在重慶,我們有一些共同的朋友,都是鄉野畸零,分散在這個詭異的山城,晝伏夜出,身上或有仙氣,或有鬼氣,繼承了巴國“巫”的傳統,早年間以詩歌續命,后來各有營生。這群人湊成一個飯桌,堪稱“血泡飯”。
飯桌上奇絕人士不可少,其中之一是宋煒。宋煒早年間寫詩,與所有詩人不同,他和他的哥哥宋渠永遠都是共同署名,寫的詩清澈古樸,諸如《戊辰秋與柴氏在房山書院度日有旬,得詩十首》之類,同輩詩人往往成就大名,這二位似乎被歷史有意遮蔽,不是對當代詩歌史熟稔的人,幾乎不知道他。
宋煒也是美食家,他曾經一度發達,腰纏萬貫,做了一本雜志《中國美食地理》,前兩年終于經營不善而夭折。在很久之前,我就聽說過宋煒許多酒桌上的軼聞:他酒后臟話連篇,經常罵跑在座的姑娘,也經常酒后率性,站在桌子上脫掉褲子;在酒桌上永遠滔滔不絕,從奇門遁甲到五行八卦,從江湖野史到天文地理,他的閱讀量之大,遠非我所想象。如今這個放浪詩人性情稍變,喝酒點到為止,至少我跟他喝過那么多次酒,也沒有看到他的魏晉之風。
為了招待我們,宋煒總得找點特別的。他知道這些人對排場環境不講究,于是他把我們帶到一艘船上。
重慶的黃昏漫長且陰霾,下著一點小雨,江邊的陰冷可以穿透寒衣。這艘船在朝天門碼頭,對面就是一片繁華,我們沿著江岸的小路順階而下,路邊都是頑強生長的植物,在雨水的浸染下濕漉漉。船不是豪華輪渡,只是一艘尋常拉沙子的鐵皮船,老舊不堪,像是盤旋在江邊的老怪物。船老大是個老船工,平時吃住都在船上,這里平時不營業,只是朋友提前打了電話,帶著朋友們來吃。
宋煒提前給船老大打了電話,叫他備好江魚,野生的江魚即便在長江里也是新鮮物,我看鐵盆里有黃辣丁、江團、巖鯉……我們坐在生銹的船舷旁邊,暮色濃重,外面燈火一片輝煌,隱隱能聽到城市喧囂和聲聲汽笛。老船工在灶間做魚,我們聞著香味聊著往事。
野夫是湖北人,具體說是幾近窮壤的鄂西南邊地,一個土苗漢侗雜居的小鎮。原鄉民在遙遠的古代,大抵曾經被喚作“武陵源中人”。所有的鄉愁在此刻被放大。而宋煒久居重慶,他泛泛而談散落在這個山城角落里的吃食,土灣的坡下烤全羊與坡上鱔段,化龍橋的楊氏砂鍋與梁山雞、肚子雞,華村的三妹鹵肥腸,李子壩的殘疾人鴿子湯……
在這個空當,魚已經做好,沒有精致的餐具,而是一鐵盆一鐵盆的端上來,也沒有額外的涼菜或者青菜,都是魚。這如同楊過的玄鐵重劍,沒有招式,只能聽見一盆一盆的鈍響。
滋味可以想象,絕頂鮮美。宋煒說這其中關鍵在于泡菜,就在船上的角落里擺放。即便是香辣滋味,也能吃得到泡菜的清爽。我們為了魚干了一杯,為了長江干了一杯,為了江水的渾濁干了一杯,為了青春往事干了一杯,為了這夜晚的雨,這江邊的風,干了一杯,一杯一杯復一杯,明朝有意抱琴來。
江湖飯局,吃的不是飯,而是窗外的雨水,與一艘破船的漂泊。野夫曾經寫過一篇文章《江上的母親》,感動了許多人,我們在江上,把酒灑落在江水里,江水迷蒙而翻騰,似乎流向它們該去的地方。
喝得有點醉了,我從未想過找出宋煒早年的詩來下酒,現在可以找幾句,當成下酒菜。
如今時光倒轉
他們多數已有功名
我還是這樣起身迎客
聽他們講述驚天動地的事跡
大伙納頭相拜,擊掌高歌
燈火通宵達旦
天明時我送走他們,大風又起
我心里已經一片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