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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點十分,比巴黎時間早一小時。電話鈴響起的時候,菲爾達看著墻上的鐘表笑了起來。壓力鍋剛開始冒氣。她高興地把火調小,定時二十分鐘,這樣她就可以心無雜念地和女兒通話了。歐瑜生活在巴黎,每周五同一時間下班回家前都會給她打電話。她說一周工作結束后給媽媽打電話,才會有個快樂的周末。她會向菲爾達問每個人的情況、發生的所有事情,幾乎不放過她因為不在而錯過的所有細節。她姑姑好嗎,她叔叔好嗎,打仗的堂兄弟和好了嗎,舅舅還住在那所房子里嗎,還是搬到其他地方去了……她想知道所有的事情。有時她會問街對面熟食店里蜂蜜的價格,或是家門前的大樹有沒有修枝,有時又會問菲爾達怎么腌芹菜根。
菲爾達不明白,在巴黎生活了六年的女兒竟會對這里的蜂蜜價格或大樹修枝感興趣,但她從來不需要女兒解釋。能盡可能多地和女兒說說話,她就很高興了。而且,這使她感覺,仿佛她們仍住得很近,仍然有相同的喜憂,這對避免她發瘋地去想寶貝女兒很有幫助。
女兒總是說著同樣的話:“只有三個小時的飛機,想來就來了,我也可以去伊斯坦布爾啊。只要你愿意,完全可以在這兒吃早飯,回去吃晚飯。”菲爾達無法對女兒說為什么這樣行不通。當媽的永遠不會那樣做的。她想讓女兒住在樓下或對門,想早晨去她那兒喝杯土耳其咖啡,或為她做點飯,這樣女兒下班累了回家后就什么都不用干了。她幫了兒子兒媳很大的忙,替他們看小孩兒,為他們做飯。他們只要晚上來這兒,端起盛滿飯菜的保鮮盒就可以。由于她的幫助,兒子一家人從來沒有低血糖之類的毛病。然而她永遠無法對女兒說這些。如果說了,真主保佑,女兒可能會因為害怕一輩子受束縛而離她更遠。
實際上,她理解為什么歐瑜要搬去歐洲。她第一次去巴黎看女兒的時候,就默默地想,要是自己出生在那里就好了。那是個美麗的城市。每條道路、每個拐角,都是一幅畫作。交通系統很便捷,走路也很方便。歐瑜帶她去了農貿市場,從她母親眼里搜尋著認可的目光。菲爾達覺得這些市場也很漂亮。所有地方都像是一部法國電影,精致而高雅,但這里還是無法替代費納佑盧的農貿市場。巴黎的農貿市場只有伊斯坦布爾農貿市場的十分之一,但她無法否認自己著實喜歡這里的奶酪攤。在看過法國的各種奶酪后,她不得不承認,僅為見識過那些塞浦路斯奶酪、伊茲密爾圖倫奶酪、卡塞里干酪、辨狀奶酪就沾沾自喜,顯得挺傻的。
在那間狹小的法國廚房里,她做了女兒最喜歡吃的菜——葡萄葉飯卷,歐瑜則給她秀了幾樣法式菜肴。菲爾達感謝真主賜給女兒好廚藝。要是她連蒔蘿和歐芹也分不清可怎么辦呢?她知道很多女孩都那樣。每當女兒打電話問她菜譜的問題時,她總是感覺很驕傲。她跟朋友們講歐瑜有多喜歡做飯,連最難的菜肴都做。她想對朋友們說:“她不會是那種做不出飯菜、填不飽丈夫肚子的小嬌妻。”但是這話還是沒說出口,因為她也不知道女兒要找的丈夫對此在不在乎。歐瑜看不上土耳其男人。菲爾達從電影里知道,法國男人的胃口和土耳其男人的一樣大,但區別在于,法國男人自己做飯。他們不認為女人應該包攬所有的家務,這種觀念來自于另一種文化。歐瑜的做飯天賦可要浪費掉了,但是如果女兒真嫁給一個法國男人的話,這一點最不用她擔心了。
菲爾達拿起電話,對每周一次的聊天感到很興奮。她已盼望許久。
“歐瑜……”
“菲爾達太太?”
“是的,是我。”
“我是西瑪,您母親的鄰居。”
西瑪既是菲爾達母親的鄰居,又是她的房東,所以菲爾達無法確定這個電話是關于什么的。幾天前她已經匯款交了房租,或許是出了她始料未及的問題,又或許是房租漲價了而自己忘了這碼事?缺少維生素B就會健忘,她很確信這一點。
“對不起,西瑪太太。我女兒一般會在這個時間從巴黎給我打長途,所以……抱歉,有什么事嗎?”
“我想您該盡快趕過來。您母親摔倒了,我想她摔骨折了。我聽到了她的叫喊聲,感謝真主,幸好我有她房間的鑰匙。我必須得進去,抱歉。已經叫了救護車,我想車很快就會到的。您應該快點趕過來,或是直接去醫院,我也不知道……”
菲爾達邊說著馬上就到,邊掛上電話。關上爐灶后,她沖出了房門。她不停地自言自語道:“希望不是胯部。”每個人都知道,一個八十二歲的人摔壞胯部意味著什么。幸好他們住得很近。當年她弟弟決定結婚并暗示不會搬離和母親居住多年的房子時,菲爾達想辦法在自己住處附近為母親租了一間小屋。多虧了這個決定,她須臾之間就趕了過去,和救護車同時到達。
她的母親,奈斯比太太,總喜歡夸大疼痛的程度,哪怕只是有一丁點疼。現在她幾乎是樂在其中地呻吟著,好讓整個世界都知道。菲爾達知道,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終于來了。母親可能要搬來和他們一起住。誰知道要住多久呢?她明白,這一生最艱難的日子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