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他們被撇在了這個有七間臥室、四個衛生間,不知道有多少櫥柜的大房子里,而這房子原本是為兩個孩子買的。莉莉亞一個人無法打掃那么大的地方,以前請的墨西哥阿姨又總是干活不利索,以致房子里滿是灰塵,而窗戶上那層厚厚的灰塵已經很難讓人看清外面的花園了。
現在,他們辛辛苦苦養大的孩子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孩子帶到這兒來,哪怕一個小時也不肯,都嫌這房子太臟了。對講機里的聲音把莉莉亞帶回了現實。護理人員用擔架把六十歲的阿爾尼抬進救護車,莉莉亞也跟著上了車,坐在他旁邊,握著他的手。伴著救護車回響在紐約郊區那空曠的大街上的長鳴,他們駛向了醫院。救護車內的靜謐并沒讓莉莉亞覺得不自在,畢竟,她已經在這種氛圍中生活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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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在早六個小時的時區,馬克正要打開公寓的大門,手里還提著一個小蛋糕盒。每周五他都會早早地離開畫廊回家。走到蒙日路時他總會到馬路右手邊的法式蛋糕店買兩塊甜點,而后便加快腳步,這樣就可以更快地和愛人、相伴二十二年的妻子克拉拉相聚了。每當他走到樓梯口的時候,總會迫不及待地去聞一聞那由自家公寓一層的門縫散發出來的咖啡香氣。多年前的一趟紐約之行中,他們發現了滴漏式咖啡,從那以后就把歐洲人最珍愛的卡布奇諾放到了一邊,轉而迷戀起香草咖啡來。
他們從結婚以來就一直住在同一個公寓里。這是個一居室的房子,廚房最寬敞。克拉拉從小就喜歡下廚,所以廚房是她待得最久的地方??梢院敛豢鋸埖卣f,廚房是這個公寓最吸引人的地方,里面擺放著鮮花、綠植和飾品,中央有一張餐桌,角落里還有個小電視。他們的客廳儼然是一個圖書館,架子上整齊地放滿了書,他們經常挑一本坐在廚房里讀。馬克對此從來不抱怨什么,每天晚上樂呵呵地跟隨妻子回到臥室,聞著她身上混帶著食物氣息的香水味,而后睡意便來了。這份愉悅,世界上任何東西都無法交換。
剛結婚不久的時候,他們約定有孩子后就搬到大一點的公寓去。至少要有兩間臥室。他們甚至還猜測有沒有可能再找個有這么大廚房的,最后他們再也沒必要找新公寓了。他們一直想要孩子,從未放棄,也從未絕望過。但后來要用藥,要注射荷爾蒙,便放棄了。朋友們建議他們收養,他們也沒接受。他們從沒對任何人說起過,其實克拉拉想要的是一個小馬克,而馬克想要的是一個小克拉拉,收養的孩子是不符合這種想法的。相反,他們從彼此身上找到了快樂,他們自己就像是長不大的孩子。出行的路線一年比一年長,每過一天他們也越快樂一點??死刻煸趶N房忙碌著,廚藝見長,而馬克則坐在角落里,躲在她的溫暖中,讀著自己的漫畫雜志:《流動的冰川》《哄堂大笑》《精神病患者》《波多伊》。
讓克拉拉教馬克記住蔬菜的名字或香料的味道,那是不可能的。頭兩次她讓馬克去農貿市場,均以失敗告終。此后,她決定不再管他,把他當成自己最忠實的顧客。她覺得馬克堅持每周五從法式蛋糕店買點什么回家的行為就是孩子氣的表現,但她著實喜歡這樣。每周一次,外頭的一道道甜點讓她沉醉不已,而自己做的卻比不上,這讓她十分苦惱。她把奶油舔到嘴里,留在味蕾上,一面感受著它在鼻子后的味道,一面琢磨著究竟自己的烘焙在哪里出了問題。
旅行多年,他們去了很多國家??死瓗Щ亓瞬俗V,而馬克帶回了報紙、書籍和漫畫。他們兩個都忘不了在伊斯坦布爾吃到的釀甜椒。有一次他們在希臘,馬克說那里的釀甜椒和在伊斯坦布爾吃到的味道一樣,克拉拉卻強烈反對。雖然克拉拉試過多次,但怎么也烹制不出那種味兒來。她仿照土耳其人做貽貝飯卷失敗后,又開始計劃去土耳其的愛琴海地區度假。馬克對克拉拉想要的或計劃的任何事都不反對,他喜歡讓自己完全適應克拉拉的生活節奏。幸福充溢著他們那間十六平方米的廚房,留駐在他的骨髓里。
他自己的畫廊就在萊茵河對岸。他在里面也很快樂。畫廊里出售的是漫畫家的原作,那些漫畫家出的書都是他從小就愛讀的。那里什么都有:《幸運的路克》黑白頁、《高盧英雄傳》素描、《丁丁歷險記》黑白頁。畫廊曾經名噪一時,全歐洲的漫畫迷都慕名而來。實際上他賺了很多錢。即便是這樣,克拉拉仍總會提到,說自己在家做飯吃而不去飯店有多劃算,馬克每次聽到都不免笑起來。只要他們愿意,每天去最好的飯店吃都沒問題,但是這樣的建議會打擊克拉拉的生活理念。至少他說服了克拉拉,不用讓他帶午飯去上班了。
每天中午十二點,他會鎖上畫廊大門,匆匆吃上一口,然后跑去自己最喜歡的漫畫店。他會關注每一本新書、每一位新漫畫家。去紐約旅行的時候,看到那里的漫畫產業那么興盛,他十分震驚。并且兩人還定了規矩,去完一家漫畫店就去一家飯店。當他看到每個月有那么多期漫畫出版的時候,便會有些茫然,不知道讀者是如何做到每期都追的。
走在一排排書架間,欣賞著眼前這些書,馬克甚至都想搬到這座紛亂的城市里來。為期十五天的旅行快要結束的時候,克拉拉抱怨,這里的農貿市場太小,雞蛋黃的顏色太淺,牛奶喝起來味道也很奇怪。似乎這位巴黎美食家在紐約唯一喜歡的東西只有咖啡。當然,和以往一樣,她想怎么做他都奉陪。
馬克手里拿著鑰匙在門外等了一兩分鐘,他發覺空氣中少了咖啡的香味,無論怎么嗅都嗅不到。他看了看表,現在是十點零三分,和每周五沒什么不同??死豢赡懿蛔隹Х鹊模膊豢赡懿桓嬖V他一聲就因為什么急事出去。克拉拉總會告訴他。就算他接到臨時通知,要離開畫廊到別處去,她也總會及時打電話,了解到安排上的變化。提著蛋糕盒的手,一陣刺痛,他忐忑地把鑰匙插進門鎖。一進走廊,就聽到了《數字與字母》1的聲音。除非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事,克拉拉從來一期不落,而且總會和選手一樣,在規定時間內根據給出的數字得到想要的結果。馬克走進廚房,期望能看到已把一切拋到腦后的妻子正在那兒糾結于數字問題。然而,克拉拉正右側身躺在廚房操作臺前,之前抱著的咖啡罐在地上摔得粉碎。
現在馬克能聞到香草咖啡的氣味了。他泣不成聲,兩根手指按在妻子纖細無比的手腕上。沒有脈搏了。他摸了摸她優美的頸部。也沒有脈搏了。打完必要的電話后,他在妻子身邊躺了下來,呼吸著她留在身后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