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家中,除了她和稚巧以外,其余所有人都和黎闌有著血緣上的羈絆,作為兩個“外人”中的一個,慧珠拉來自己和前夫的女兒稚巧,輕聲問:“巧巧,你晚上睡那個房間怕不怕,要不要媽媽把房間……收拾一下?”
慧珠吞了吞口水,聲線十分緊澀。
稚巧正在整理鄰居從鄉下帶回來的小野魚,黎闌喜歡吃油煎小魚干,但不喜歡吃魚頭,因為她不喜歡死去的動物的眼睛。
雖然現在黎闌已經吃不到了,不過稚巧卻異于往常地認份地摘著那小小的魚頭。
聽到媽媽的問話,稚巧依然進行著手里的事情,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她‘回來’我也不怕,我倒是指望她‘回來’呢,好叫我看看這世上真的有沒有鬼。”
話才說完,慧珠掐住了她的腰肉往里一擰,把小姑娘疼得絲絲倒抽冷氣,“媽!你做什么!疼死了!”
慧珠指指她的嘴,嚴肅地囑咐道:“小孩子不準亂說話!很靈的!”
稚巧想起從前自己和媽媽一起合伙做的事兒,不由得噤了聲。
瞧著濾水籃里的那些小魚,撇撇嘴,心道:“你這個傻瓜,趕上了這個時節倒是吃上一頓再走啊!……真傻!”
慧珠扭頭出了廚房,教訓抱著電視機不撒手的兒子去了,她并沒發現自己帶進這道家門的女兒,正不爭氣地掉著眼淚。
黎闌頭七那日,家里給擺了祭桌。或許是匠人出身,岑家始終保持著一些古舊的傳統。家族中那些胡子花白的老人家認為,死亡是需要儀式去堅固成記憶的。
德珍非常贊同這樣的想法,但心中也有撇不開的隱憂。
那個“生意人”至今沒將那荒唐的想法作罷,派人守在岑家祖墳。蘸白火冒三丈,甚至提議爺爺干脆將黎闌安葬在滟水公墓中。
爺爺沒同意。
眼見著事情一日一日拖久,德珍的想法也隨之越來越多。岑潤藎一把老骨頭,委實耐不住德珍從早到晚找他商量計策的勁頭,私下里給后輩打了電話。隔了一天,家里來了一封信,收件人是德珍。
“您要我去教書?”
“我在電話中特意為你美言了幾句。”老爺子的語氣很得意。
“爺爺……”德珍沮喪地看著他。
“好了,你明天就去述職吧,省得整天纏著我這個老頭子。”
德珍回去細細想了想,或許她是該為自己找一份工作。
前天晚上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飯,蘸白習慣性地在黎闌的位置上放了一碗米飯,德珍發現時,眼淚簌簌地直落,其他人也沒說話,爺爺也是神情黯淡。
昨日,蘸白還是下意識地盛了飯,碗還沒放在桌上,便后知后覺地抓抓頭,責怪起自己來:“我怎么又……”
爺爺打斷他:“算了,放下吧。”
禮讓坐黎闌旁邊的位置,往那碗無主的米飯里夾了許多菜,“姐姐你吃好好的啊。”
淳中看著兒子,笑著流下淚。
長年累月的習慣,怎能一朝一夕說改就改?在座的每一個人,想忘記那個人卻又舍不得忘記她,在大悲之后的過渡期中掙扎,說出來全是煎熬。
德珍最終去了學校。
負責接待她的是位女老師,等會兒她還有一節雕塑課,所以并未對德珍詳細介紹。學校考慮到德珍的情況,安排她教授西方藝術史,一個禮拜五節課。
她剛開課第一天,來上課的同學寥寥無幾,第二天,教室竟然滿了。
春天的雨水很多,連綿的陰雨天氣讓她恍然間似乎又回到了倫敦。下了課,學生們涌出教室,她不愛被學生們提問,即便是再好學的學生,她也從不在課后留下幫助他們答疑解惑。藝術是一種感知,并沒有答案。
她是個有些清高的女老師,但這一點也不妨礙男學生們喜歡她。
有幾個膽子大的男孩子經常拿些稀奇古怪的問題討嘴皮子便宜,她不予理睬,反倒使那份年輕人的俏皮尷尬了,久而久之,也就沒人敢對她太放肆。
“德珍,你還沒去吃飯嗎?”蔣雨薇和同事吃完飯有說有笑地回到辦公室,繞到辦公室這頭準備泡咖啡,不成想被隱沒在書堆后頭的德珍嚇了一大跳。
這陣子蔣雨薇一與人說起這個新來的同事就直搖頭,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來的閬苑奇葩,原以為是哪里掉下的降落傘,但共事幾天,竟鮮少看到她不在工作的時候。
德珍聽到蔣雨薇的話,恍惚抓起桌上的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已經十二點三刻。
蔣雨薇不由自主地嘆氣,打開抽屜取出海鮮杯面放在她手邊,半是無奈地說:“我看你還是委屈一下自己的肚子好了,總比餓著強。”
德珍接過杯面,用一種恍惚而可愛的神情仰頭看著蔣雨薇,然后輕聲細語地說了句“謝謝”。
短短的兩個字,心臟猶如被一只溫暖的手握住一般,蔣雨薇心中警鈴大作,瞬間失掉了理智。“我這還有兩桶,要不都給你吧!”
德珍仍然有些愣愣地,歪頭想了一會兒,繼而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