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幕
這么多年,有些事像一只插銷,死死地別在心門上。銹了之后,里面的打不開,外面的進不去。
在蘇黎世見邱天那次,時近黃昏,云漸漸溶解于天空,落日快要熄滅了。
她在火車站接我,坐一把電動輪椅,旁邊插著伸縮拐杖。彼此認出來毫不費力,隔得遠遠的,點頭笑笑,也都不著急,等下車的匆匆人群走光了,她才慢慢啟動輪椅,靠近我來,問:“時間還早,想走走嗎?”
好像我們不過是剛剛下班的同事。
我像當年一樣,在背后推著她,慢慢走。旁邊有不少匆匆旅行者,走得很快,他們是去看萊茵河瀑布的。
剛走兩步,她說:“我們要看瀑布嗎?不用的話,朝下坡走吧。到河邊有好多階梯,沒法推車,這幾天我走不了路,腿有點兒痛。”
我看著她的腿,說:“對不起……你……現在,腿還痛?”
她說:“沒什么,只是每年這個季節這幾天,都莫名其妙地痛。”
我想起母親跟我說過,她下鄉做知青的第二年,清明時節,挑水時在石階上踩到青苔滑倒,渾身澆透,閃了腰,留下傷,如此幾十年,每年清明節那幾天,極其準時地,腰椎都會痛。
冥冥中,身體也是有記憶的。
于是我們改變方向,朝市區走了很長一段。在一家小餐館前,我停下來,問:“吃飯嗎?”
她說:“還是回家吃吧。”
搭上有軌電車一起回了她的住處。小公寓,四壁白凈,生活的簡單和普通,一覽無余。她一個人,做飯的時候把拐杖放在旁邊,腰胯靠著廚臺,騰出兩只手。要去冰箱拿一只雞蛋,就把拐杖拿起來,再挪動身體。
我站在她身后,斜靠在墻上,問:“要幫忙嗎?”
她說:“不用,你坐著吧。”
我盡力表示對她獨立生活的尊重,于是坐回桌前靜等,翻看一本她隨手放在椅子上的書。
簡單吃了晚飯,我很快收拾了碗盤,沖洗干凈。她開了一瓶自釀的甜葡萄酒,坐下來聊天。沒多久,很快喝完,又開了一瓶。以為度數不高,后勁卻大。她坐在輪椅上,我陷在小沙發里,喝到夜深,說了很多話,卻又好像什么都沒說。喝酒反而易渴,我嗓子都干了。
停頓的間隙,窗外透進來一絲絲風,清透如歌,異鄉的空氣,竟熟似童年的氣息。夜晚的蘇黎世老城十分安靜,窗下的腳步聲清晰可聞,利馬特河靜靜流淌,讓我想起故鄉霧江。
霧江的夜,美如一則謎。一江逝水襯以渺渺銀河,星辰如撒,近得快要墜下來似的……其壯闊與寂靜,令人又喜又哀。但那都是從前了。
燈很暗,她閉上了眼,懨懨地說:“人越長大,朋友越少了。邵然,以前我們那些人,你平時聯系多嗎?平義、陳臣、白楊、彈簧……什么的。”
我說:“不太多,但一直沒斷。”
停頓的間隙,歲月好像咳嗽了一聲,提醒我們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該被想起,什么不該被想起。
她閉著眼睛,沒再說話。
沉默之間,我突然感覺,這些年的千山萬水,在此刻終于靜止成為一幅畫,就這么無法被涂改地,置于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