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對城里,遠觀而不褻玩,只是遙看車如流水馬如龍。不出門,家里就是我的村;出了門,繁華都是別人的城。不得已時,才出去走一遭,且當紅塵中人完成紅塵中事。
花如掌燈說,他至今還有情不自禁坐地的習慣,是在故鄉時不知不覺落下的習慣性動作。今天在城里,他偶爾也會在鬧市這樣呆坐,坐得與舊日無異,不過螞蟻變成了人流。而這人流如織,卻不再有他舅公那樣的人物,四鄰八鄉都聞名,“凌厲有智慧,做派蠻橫,讀過《三國演義》,村里人有造孽打架或者婚喪紅白事都會來請他,是壓得住人的人物”。
城里呆久了,我也不覺會懷念少時村里的人物,抬棺材的把頭、做家具的木匠、婚喪嫁娶的總管……都讓人在歲月中親近,即使二流子、癡呆兒,也都比今人有模有樣風流倜儻。
我的大舅,地主人家出身,過過優渥生活,在河南留學歐美預備學堂里做過學生。新中國成立后因為成分問題,一直賦閑在家,激動時候手舞足蹈,人稱“胡瘋子”,其實他不瘋。他與我談文學、歷史,寫毛筆字給我看,真是鐵畫銀鉤,撇捺人間,每一個字都錘進了昨世今日的分量。
何世無奇才,遺之在草澤。我非為大舅叫屈,而是愛這草澤,愛鄉間容他的好意。
我的故鄉,也有金銀花、蘭草、苦楝樹,也有村狗、麻雀、梁上燕,也有鬼、有乞丐、有和尚,這些今天城市人都不大能見到了吧?儒家講,做人要格物致知,正心誠意。我覺得,惟是在這樣的鄉土中浸潤過,知物力維艱,懂人情練達,人生才能豁達而真實吧?
即使是離家萬里,你長大之后的每一寸人性,也都通達著小時候的每一寸物性!
胡蘭成年輕時,去北京謀生路,一路上渡長江,濟淮水,望泰山,過黃河。這些地方古來出過多少帝王,但他在火車上想,即便是下來在鳳陽、淮陰或徐州、濟南,做個街坊小戶人家,只過著今天的日子,亦無有不好。因為他也是個本色之人,通曉鄉間民意的好。
他的老家在嵊縣(今嵊州),紹興下面的一個縣,與花如掌燈的舟山相距不到四百里?!督裆袷馈防锏恼憬l下,日是日,月是月,江河都有情義,縱使村夫村婦世界,也亮堂斯文。
浙江還有魯迅和周作人的鄉下,郁達夫的鄉下,蟋蟀聲聲,春草池塘。
江南的鄉間草長鶯飛,雜花生樹,是最好的鄉村世界。村中一日,世上千年。
在這樣的江南,鐵馬冰河我或不愛,金戈鐵戟我或不愿侍弄。不當英雄做個小民,縱被罵作是溫柔鄉里做道場,但挈婦將雛,柴米油鹽,做個江南村里的小戶人家,躬耕富陽,日出日落。閑時鹵水點豆腐,枯坐看螞蟻搬家,忙時插秧割稻,也是人世的至大滋味吧!
哪天有人闖進來,一搭腔,即使被說作“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想來也不錯。
花如掌燈的《故鄉有靈》,我是當成一本《出埃及記》來讀的。作為一個個進了城的農家子弟,我們走出了三個故鄉:地理上的故鄉,歲月上的故鄉,心靈上的故鄉。今天,故鄉比斜陽更殘,那年那月那地怕是再也回不去了,只有躬耕紙上,在字句間重覓歷歷往事吧。
以色列人出埃及,是為躲避壓迫尋找光明,而我們出故鄉,是為了從一個光明尋找另一個光明。以色列人歷盡千險萬難終遇救贖,我們從故鄉走到他鄉,卻一路跌跌撞撞。
丟了故鄉的人,也就永遠走不進天堂。今天,我們走出土地,走出故鄉,卻也把土地和故鄉賦予我們的秉性,丟在進城的路上,付與日月,還給山海。但我們越丟越不快樂,越丟越比來的時候恐慌。
這讓我懷念起炊煙和大地??鬃诱f:“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
在這個浮華到堅硬的年代,還是回到心中的那個故鄉吧!慢三拍,靜一生。聽聽平時聽不見的山澗鳥鳴,看看寸寸光陰在庭前徘徊,回去見見當年偷瓜被他逮住痛打的那個鄰居,聞聞麥香和瓜秧,吃青菜,喝白水,靜聽歲月的拔節與憂傷,這才是人世的大信大愛。
所以,你問我為何在城中不語,其實我是在懷念當初離家時的暮色照大地!
林東林
2012年5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