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鄉下還多是泥土墻,怕賊人爬墻入家,很多人家都在墻上種了仙人掌。仙人掌每年開花,結果要四年一次。我有一次看見鄰家墻頭的仙人掌結了果,就想方設法用樹枝扒拉下來,撿了就趕快逃,結果手上被扎了很多小刺,卻并不痛,只是一根根要拔很久。
仙人掌的果實,是酸甜的,但是不敢用力吃。雖然沒有刺了,還是怕被扎。
我雖然多次被刺扎過,但卻不曾被人生所扎。所以花如掌燈說的從來認為男人白皙,是件羞恥的事情,我也有同感。而且我至今亦白,大抵是不近煙火,不懂人生愁苦故。
但惟是這樣的白面書生,才最適合做游子。少小離家,一路學書學劍,文武藝要么貨與帝王,要么賣給富商大賈,一世為稻粱,為前程,為前程也是為稻粱。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外面的一碗飯也不好吃,甚至為了一碗飯,心蒙塵,眼蒙紗,但見財路不見人路。
我向來不喜歡在城里的日子,但為生計計,亦無他法。城里的日子,是社會,是日期;村里的日子,是光陰,是人世。進城走了幾十年,我們學會了吃大餐,學會了盤桓人脈,學會了心計和旅行,但卻喪失了對食物的記憶,對親情的記憶,對快樂和簡單的記憶。
故鄉的那一抹炊煙,在工業時代的欲望和消費中,越飄越遠,越飄越淡。•
人世越走越遠,卻越走越小:氣魄越來越小,格局越來越小,性情越來越小。
到今天,我還在懷念幼時在箱底聞到的、放久了的蘋果味兒。以前家里窮,蘋果也不常吃,父母怕偷吃就藏在箱底,等拿出來,連同放一起的布匹,一疊一疊都是香味,都是歲月;而頭天剛磨下來的面,聞來也是香的;白天曬好的被子睡一夜醒來,還能嗅到風與陽光。
雖然南來北往好些年,我仍然在城市里待不習慣。樓高了不接地氣,樹不綠沒有生氣,鄰里不通氣兒沒有人世。唯有枯坐家中,看著窗外一群盤旋的燕子,才找回一點兒生機與歲月。
這燕子,是從舊時王謝家飛來的吧,飛過杜甫的草堂,今朝落在這鬧市歇歇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