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書摘
西方的“大國崛起”與從中國夢中的蘇醒
與啟蒙主義相伴隨的,是歐洲封建秩序的解體、民族國家的形成,以及以大英帝國為代表的大國崛起。歐洲在全世界的擴張、以及以民族國家為基本規范的國際秩序的確立,使得西方對中國有了更現實主義的態度,并面對中國建立起了以西方為中心的優越感。
此時的中國,不再是個象征、想象、夢幻,而是實實在在的貿易對象。歐洲要面對的,是如何估價中國那仍然為世界第一的財富,如何對這些財富的開發,以及中國的制度如何阻礙了西方貿易利益在東方的延伸。當時的歐洲人已經發現,眾多的人口,如同“莊稼”一樣的廉價勞動力,使中國的貨物應有盡有,而且異常便宜。同時,廉價勞動力所體現的低生活水準,使中國人買不起歐洲貨物。這就導致了歐洲對中國巨額的貿易逆差。為支付這種逆差,歐洲的白銀滾滾流入中國,造成了歐洲的貨幣恐慌。這頗像當今世界的貿易格局:中國貨占領了西方市場,而中國廉價的勞動力又導致了內需不足,無法消化從西方的進口。中國對西方的巨大貿易順差,使美元如同當時的白銀一樣,滾滾流入中國。
面對這樣的格局,歐洲的回應可以分成思想性和政策性兩部分。思想性的回應是啟蒙主義中國觀的延伸。政策性的回應則是西方的商人、傳教士、政客、軍事領袖在現實中逐漸摸索出來的:向中國輸入鴉片,以炮艦政策打開中國的大門。
思想性的回應,應該以市場經濟的祖師爺亞當·斯密為代表。更確切地說,亞當·斯密本人就是啟蒙主義思想家,他對中國的解說也應該歸類于啟蒙主義的中國觀。不過,比起歐陸的同道來,他解說中國不是從文化理想和哲學出發,而更立足于現實。他必須對這個大國崛起時代中國的競爭力有一個恰如其分的估價。也正是如此,這位現實主義者對中國有著擺脫了夢幻后驚人的觀察和洞見。
在《國富論》中,亞當·斯密對中國進行了歷史性的判決。要知道,這本巨著寫于18世紀中后期,正逢康乾盛世。亞當·斯密也毫不否認中國的富庶。不過,他大膽地預測:中國已經走到了其制度的盡頭,衰退已經開始。他并沒有對中國的整個政治文化進行總體分析,只是提出了兩點看似浮表、卻非常真切的理由:第一,中國不容許自由貿易,所有與外國的通商都集中在一個港口;第二,中國的貧富分化太大,弱勢階層幾乎沒有任何權利的保證,而有錢有勢者則獲得了太多的保障。他相信,英國的制度比起中國來有著顯而易見的優越性,不久就會超越中國。果然,幾十年后,英國的一支艦隊就在鴉片戰爭中把中國打得大敗。
亞當·斯密的中國觀,是基于許多來過中國的傳教士、商人、政客的觀察。這些人的一個典型代表,是略晚于亞當·斯密的馬嘎爾尼(George Macartney)。要知道,英國人一直試圖覲見中國皇帝而不果,同時對他們必須在皇帝乃至皇帝的象征面前三跪九叩的禮節感到屈辱。馬嘎爾尼則于1793年代表英王喬治三世和東印度公司覲見乾隆皇帝。一是因為他的頑強努力,一是因為他有奇好的運氣,正趕上乾隆心情好,居然同意召見他。因此,他得以代表英王親自向中國的最高權威提出自由貿易等要求。這就為歷史留下了著名的《乾隆皇帝諭英吉利國王敕書》:
奉天承運皇帝敕諭英吉利國王知悉:爾國王遠慕聲教,向化維殷,遣使恭賚表貢,航海祝厘。朕鑒爾國王恭順之誠……賜爾國王文綺珍玩,用示懷柔。……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原不借外夷貨物以通有無。特因天朝所產茶葉、磁器、絲筋,為西洋各國及爾國必需之物,是以加恩體恤,在澳門開設洋行,俾得日用有資,并沾余潤。今爾國使臣于定例之外,多有陳乞,大乖仰體天朝加惠遠人,撫育四夷之道。
這話的大意是說,你們這些蠻夷出于對我朝的仰慕跑來納貢,我們也賜予你們些禮物表示嘉獎。至于貿易等等,我天朝的財富應有盡有,根本不需要和你們貿易。我只不過是看著你等蠻夷可憐,讓你們在廣州進行有限貿易,從我天朝獲得必要的物資,以維持基本生計。
但是,馬嘎爾尼卻看到了不同的中國。他因為覲見乾隆,來回得以穿越廣闊的中國內陸,獲得了對中國近距離觀察的寶貴機會。他斷定這個碩大的帝國內部已經千瘡百孔,僅剩了個空殼,不堪一戰,根本不是英軍之對手。這樣的觀察,后來又不停地被其他英國的觀察家所證實。現在想想,英國敢派一支艦隊跨越半個地球挑戰當時世界第一大經濟體,沒有知己知彼的自信是不可能的。這種自信,則是從自馬可·波羅時代的中國夢中逐漸蘇醒而發展出來的。
應該說,在西方做著中國夢的時代,中國即使不是個文化優越的上國,也是個平起平坐的文明參照系。但是,西方越從這一中國夢中蘇醒,中國的地位就淪落得越低。到了19世紀,西方對中國的態度轉向了徹頭徹尾的蔑視。中國的命運,也沉到了谷底。如今,隨著中國的崛起,西方又開始做起中國夢來了。中國取代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大經濟體的呼聲響徹云霄,熱錢也如同當初的白銀一樣滾滾涌入中國。《白銀經濟》等等怪異的著作,鼓吹中國將成為新的世界中心。許多中國人,也被這股夢意吹得飄飄然。歷史很難進行單純的循環。今日的中國,不太可能重復17、18世紀的中國的命運。但是,歷史畢竟給了我們許多教訓。西方的中國夢不管多么甜,都沒有給中國帶來任何幸運。中國的前途,還決定于中國人自己的中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