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女兒剛出生時,我嚇得不輕。那眉眼和小動作,即便是出現在一個新生嬰兒皺巴巴的臉上,還是讓我覺得像在照鏡子。基因這回事兒,你不服不行。
編輯/吳佩霜
張曉文,全球首位進入達爾富爾采訪的華人媒體女記者;作為戰地記者,一次次身臨險地,只為做出有溫度的新聞;曾為鳳凰衛視《風云對話》制片人。現在早稻田大學攻讀博士學位。
等她兩歲開始能吱吱哇哇的時候,跟我一樣親古怪愛變態的性格更是愈見明顯:奶奶教她規規矩矩坐好照相,她鼻孔朝天扭著小屁股走掉,我先生教她無聊的時候抓起一張紙巾撕爛狠狠扔在地上,她把這當事業來干。奶奶生氣,我和哥哥偷偷幸災樂禍,嘿嘿,生了一個小叛逆出來治那控制欲極強的奶奶。于是大家歡欣雀躍叫她小妖。
小妖到四歲的時候,被她娘用講理的方式教化得像一個聰明的小姑娘,奶奶嘴里的祈使句她裝作聽不見,但你要是在提要求的時候用“我可以…嗎?”的句型,或者加一個尾巴“你說這樣好嗎?”她就會清楚而冷靜地告訴你,行或是不行,那時的表情完全是個大人,哪怕她其實沒法分辨你是不是真的在問她意見,語氣中的平等讓她即使在混沌中都能顯露人的尊嚴。我和先生討厭絕大部分的小孩,因為覺得他們智商低沒文化,但對小妖這種對尊重的渴求很是欣賞。先生話極少,跟小妖卻能完成類似小動物之間的神交,他們經常擠在一起不說話,小妖在看書的先生身上爬來爬去,有時甚至爬到他臉上,互相對視就能像神經病一樣開心很久。
小妖生平第一次發怒是因為她在出門玩的時候,奶奶把她放在家里桌上一小塊沒有形狀的爛木頭當垃圾扔掉了。小妖氣得渾身顫抖,滿臉通紅,握著拳頭欲哭無淚,甚是嚇人。那時我很替她難過,這種事沒有補救方案,她也沒有掌握足夠的方式排解憤怒,那是她第一次明白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無可奈何。
我對無可奈何有先天的痛恨或者說恐懼,那使我每開始一件事都早早做好各種預防,就算山崩地裂我也不能讓它變成不好的那個樣子。這原本只是個習慣,但當我選擇成為一個老在危險地方、帶著攝影隊拍攝的記者,這就發展成為一種癖,只要任何一個人,任何一步沒按照我設想的去走,我就會抓狂。
最癲的一次是2007年在伊拉克巴格達的機場,抵達之后發現我的行李箱沒到,那一次正是戰火最盛的時候,我們從巴勒斯坦加沙飛過去只呆三天,為了訪問伊拉克總統塔拉巴尼,而機場說讓我第二天再去機場拿行李。我徹底爆炸,站在停機坪上,當著攝影隊和總統辦公室接機人的面把地勤大罵一頓,讓他們現在就帶我飛回去找行李,所有人的臉都綠了。我后來看到小妖的表情時才明白,那次我越來越怒,并不真是因為我擔心第二天回機場拿行李的路上被汽車炸彈炸死,而是那失控讓我覺得自己是個loser。
先生在我自覺是loser的時候,總是毫無同情心地扔給我“你這個笨蛋!”的嘴臉,因為他覺得我居然會為這么不重要的事情而不爽,盡管他很喜歡看我怒火中燒,那對于他來說是種尖銳有力而溫暖的東西,他冷靜得已經無法再擁有。他甚至是個在我下定決心發憤圖強的時候99%會拖后腿的人,反應永遠是,“這事做也行,反正你那么無聊”,或者“說一下開心就好了,不一定要做,做了不成也沒關系,反正不重要”……跟這樣的人朝夕相對的結果是:你真會覺得成功是狗屁,做事要有毅力是胡說八道,所有痛苦都源自你沒怎么用大腦和不夠善良。
所以他總是在不停地打岔,兩手翻花變出世界美食,在我心情沉重滿臉肅穆的時候,一邊聽抱怨一邊打游戲,在我問這是為什么的時候,翻一個白眼說,“你知道所有的原因,你只不過因為太軟弱,想找一個借口去責怪,這就是蠢,但蠢也是你其中一個樣子啊,接受自己哪有那么難?”
起初我覺得這都是他潛移默化灌輸給我,總之人變得越來越輕,做決定越來越快不再畏手畏腳,對各式各樣的結果都能很快去理解,好處是,從此放下身段扮無辜裝可憐讓人來拯救我這笨蛋/懶蛋變成了殺手锏,周遭的朋友們通常被我蜜得云里霧里,認為不伸出援手簡直做夢都會良心不安地嚇醒過來。就這樣,越來越多的事沒被搞砸,我捎到許多真心待我的死黨。直到有一天再回家,看見小妖眼含熱淚地對著奶奶表白,順道胡扯一個離譜的要求居然成功的時候,我使勁地瞪她,她更得意地使勁瞪回我,眼神交錯出的對話是“好你啊!才4歲就會耍心機!”“不是吧!你40歲才明白心機這玩意是天生的?”我只能咬牙承認:一個用刻薄真誠的方式熱愛你的男人會讓你找回靈魂里最初那個自在加無賴的孩子。
小妖奶奶,也就是我娘跟我爹算是新中國第一批計算機科學家!小時三伏天別人都睡大馬路上,我們卻可以偷偷摸進放了大型計算機的機房里享受空調,在圓月之夜滿樹桂花下,把計算機用完的打孔帶纏在身上飛來飛去唱大戲。可她絕不是一個浪漫的女人,生性極為強悍。她是那種大學一直學俄語,但快40歲時為了專業晉級學英語學到考試滿分的人。她還超級記仇,有一日她跟先生說起我是多么馬大哈,居然會說起幾十年前我的小學考試,明明每題都會但很少考滿分,不像隔壁王家的姑娘每次都是雙百。幾十年之后她仍是羨慕嫉妒恨的表情,讓在海外受教育長大的先生目瞪口呆,轉過頭用英語問我“她瘋了嗎?”我和哥哥拼命點頭,讓他老婆和我先生都覺得必須要善待這兩個在巫婆娘親鞭撻下好不容易長大的可憐家伙。
盡管面目總是挑剔和猙獰,她心地卻是柔軟的小白兔,對那些教育水平較低的人極好。小妖出生后家里請月嫂,她總是不舍得人家不停地忙,忍不住要幫一把手,送她們些禮物。有時小妖娘急了對月嫂話語不中聽,她還會氣得跟我打長途抱怨,“怎么可以這么跟人家說話!人家學歷不高,也是正經來你家工作的,又不是當下人的!”一向對她只有客氣的先生在這種時候就會抿抿嘴,默默跑去買一罐她最愛吃的死貴鮑魚罐頭,說下次去北京別忘了帶給她。
王爾德說女人最大的悲劇就是長得像她們的娘親。她是那種只有兒女按照她淌著血的腳丫走出來的路前行,沒有一絲行差踏錯,才會覺得安全的母親。結果有一天一個閨蜜在我面前大嚷,說我知道你為我好,但你得明白我也有犯蠢的權利。我這才明白小妖奶奶對我們那種毫不矯飾,直接到像一把利刃的愛,原來如此深刻而惶恐。而我跟她幾乎一模一樣,可以愛你愛到掐死你。長嘆一聲之后,我在朋友圈里對那些曾被我愛傷的親友們道歉,晚上卻打了電話給她說“娘,我覺得你老罵我馬大哈是對的,我決定從今天起改邪歸正。”她開心了很久。
談論自己,總讓我覺得是在談論空氣,因為似乎只是在說一個幻象,它甚至完全沒辦法被固定下來,各種水紋波動經常擾亂那樣的自我探究。但那也是一堆生命的碎片吧!在各式各樣重要和不重要的人啊書啊花草鳥魚啊這樣的鏡子陪伴下,為你映射出一個色彩豐盛,冷暖自知的奇異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