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演員這個職業讓她不用再自問“是不是我不正常”,因為“只要是和有共鳴的人在一起,哭到餓到痛到傷到都是愉快的”。新片在即,新生命在孕育,此時的湯唯,值得一聊。
策劃、執行、造型/Mix Wei 攝影/陳漫@studio 6
統籌、編輯/ 淳于艷飛、WANG Yaolu
文字編輯/林聲 撰文/李冰清
化妝/ AnnaEden 發型/ Domanic Tao
造型助理/十四、李楠、任平 編輯助理/麥兜
“ 想要孩子,想放個大假,就決定了”
“最近我想把生活整個顛倒過來,就是特別想去做以前不會做的事。以前穿褲子,現在就想穿裙子,以前老想越藏著自己越好,現在凈想著怎么才更好玩?”
湯唯低頭扯一扯身上那條暗紅色的棉布寬身裙,“以前怎么可能穿這個。我還買了雙金色的鞋,像登月的鞋子似的,能直接這么穿上街。”我努力想象了下那個場景,她已經得意揚揚地笑彎了眼睛,“其實就是回到以前的自己,回到那種無憂無慮、什么人和事都能不管不顧的狀態。”
去年夏天我初次見到她,一身利索的黑衣黑褲,舉手投足盡是瀟灑,可眼睛里滋滋冒著的小火苗間或會熄火——之前拍戲時她狠狠摔了一跤,膝蓋上腫起了一個大包,見面的前一天她剛去做了康復訓練,“就是很痛”。聽說我寫起稿來常常日夜顛倒,告別時她塞給我中醫師傅的電話,又囑咐我三伏天的調理要訣,她是久病成的醫。
“最近總覺得那股勁擰不上來,身體用來追求很‘爽’的那種感覺的資本沒有了。”她指的是工作時的某種極致,“無論是舞臺上還是鏡頭前,甚至是一張廣告的圖片,你有心,觀眾的心才能和你碰到。為什么要工作?就是為了投射進入的那一瞬間,自己先爽了。”可在之前的兩年里,她卻始終掙扎于疲倦中,“即使我實際上很開心,可照片上看起來好累啊,眼睛都耷著。”為了角色,她開工時曾“很有目的性”地每天敷兩張面膜,但治標不治本。過去的半年里她又受過一次傷,還坐了輪椅,醫生給她下了最后通牒:必須徹底休息三到六個月。
然后她干脆懷了孕。
我自然不信湯唯會端著那些育兒指南的教參揣摩學習,可在幾輪干巴巴的有關“最近的變化”的對話后,她還是忍不住撲哧笑了起來。“你問的那些其實我也不懂,只能一邊努力跟著猜。”除了身材不可抑制地豐腴了一些,容易犯困以及一不小心就吃太多之外,她完全無法把“懷孕”這件事和自己畫上等號。“我很仔細地去感受,可還是什么都感受不到,可能這方面我比較遲鈍。”第一次看B超,旁邊有人激動到落淚,她卻有種在看Discovery頻道的錯覺。別人看她下樓還是用蹦的,都被嚇得不輕,她卻更怕被奉為一只束手束腳的熊貓。“對我來說,每件事情都是這個階段生命中發生的其中之一,我不會因為它而阻擋其他所有外界的可能,絕對不會,因為不想后悔。”
“想要孩子,想放個大假,就決定了。問過他們一句,都說你現在這個狀況不行,我不管。”她覺得凡事都該盡興,人生去到高處或者低處都有不可言說的奧妙體會,何不任性一點把天平傾于感性。“很多時候,人會被一些書本的知識或者是外界非常善意的勸導鎖住了自己的本能和直覺的判斷,這反而應該要小心面對。其實相信自己,怎么走都可以,而且自己走出來的路才是真正值得你去驕傲的,而且事后你會慶幸,會因此多一份自信的來源。”
哭到餓到痛到傷到都是愉快的
排好的工作也如期進行,比如宣傳新電影《北京遇上西雅圖之不二情書》。湯唯在其中扮演的焦姣被稱為“姣爺”,是個在賭場中混生活的江湖女子,陰差陽錯,和地球另一端的陌生人通起了信,故事就此開始。寫信最動人心弦之處在于“構建”的過程:越過距離和等待,一點點注入信任和時間,兩個人能共享的或許只有天際的一輪彎月,又或許是靈魂深處言不可及的一切。
湯唯自己并不常用書信的方式和朋友交流,“這需要許多先決條件,比如對方也喜歡寫信,兩人又很難見到面。不然一個不小心,就會變得巨形式化。”但這件似乎在漸漸式微的事情一旦成了電影,卻更添一份令人心動的情懷。“我們內心渴望的往往是真摯的、綿遠流長的情感,都愛‘日久生情’這樣的字眼。文字是忠誠的,一筆一畫下去,不會丟。飛過千山萬水到來的信,對方選擇的信紙質地、筆色、落筆的情緒,都是除卻文字本身信息的弦外之音,是藏不住的真實。這讓人覺得溫暖而踏實。”
她常常收到影迷的來信。他們有人把她當成樹洞,毫無保留地傾吐秘密,有人則附上自己家人、愛人或是孩子的照片,毫無戒備地把自己的一個生活截面遞到她的面前。“我有時慶幸自己是個公眾人物才有這份特殊待遇。有些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復,那一筆字漂亮的,那情感真摯的,那文筆好的……”她嘆出一個長長的“唉”。
寄予這份信任,或許是因為,他們看到湯唯的表演時,被牽動了一點連自己都不曾所知的情緒,又被她那種“傾囊而出”的方式所震動。但凡說到表演,湯唯的臉上便恍若籠起一束暖光,“演每一個角色,投入的精力往往就是之前儲存的所有能量,有時不僅一次全部用完,甚至需要‘貸款’。可我喜歡的就是過癮,要不然干這個有什么奔頭?”
遇見李安導演,或者說真正投身電影之前,她經歷了一段低谷期,身體、家人、愛情接二連三出現狀況,“那時覺得自己什么都沒有了。我是一個永遠都不會放棄的人,但那時完全找不到方法,就好像攀巖時無處借力,被困在半空,完全不能動彈。我覺得自己身上有一層堅硬而厚實的殼,它把我束縛得緊緊的,我想要掙脫開,渴望有什么東西把我從混沌的狀態中拖出來。”
李安的“壓榨”讓她覺得“特別特別爽”之外,也讓她順利走出了那個瓶頸。仿佛終于撥開了幽深的暗黑海域,她恨不能赤足狂奔向前。“一瞬間我發現,原來有那么多人和我是一樣的。以前有人這么說過,所以我也真的常常會想,我是不是不正常?”小時候她擅長運動,直來直去,不需要太多語言的溝通,“后來就變成,我怕去人多的地方,因為不知道怎么和人相處。”她不懼怕陌生人,但害怕認識了之后彼此無法溝通,“我無法掩飾。一見面我就知道大家是不是在一個頻道上,電影世界讓我有安全感。”
那是一個美好的開端。“我也慢慢發現,只要走到這個頻道上,還有許多其他職業的人也是這樣的類型。我開始感覺到更多可能性。演員只是個工作,但它讓我了解自己,了解生活,并且走向一個更愉快的未來。只要是和有共鳴的人在一起,我哭到餓到痛到傷到都是愉快的。”
歲月會教會你,不要那么極端而瘋狂地去展現全部
但并不是每一個角色都需要蕭紅的那種極致。
“有時我自己會沒個度,會給過了。會明顯覺得角色本身也好,別的什么也好,開始把我往外推。我在慢慢學著往回收,真的還是個學習的過程,挺好的,我喜歡那種挫敗感。”這不涉及自信的傷害,也并非是自我的慰藉,“誰都不可能一直一帆風順,每一次的挫折只是在積蓄,讓你有資格去享受那份幸運。”
那么,是否也可以借助一些技術手段去更有效地完成角色?“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也在別的創作過程中尋找答案。比如唱歌,真是撞大運一樣,突然那個肌肉群位置找對了,哇,一條過,但要找不對,哎喲我的媽呀……”她撥浪鼓似的搖起頭來,卷好的長發一跳一跳,“就是不熟,跟表演一樣,那個勁把握不住。可我就是怕勁使得不夠,就怕別人不跟我要更多。”
她喜歡導演的“折磨和鞭打”,“但其實這是演員還不夠專業的表現,對導演來說也很辛苦。我也在盡量調整,多給導演一些選擇,不要給框死了。”有時她覺得,每個角色都有些“冥冥之中”的意味,《黃金時代》讓她過度透支,之后又一股腦接連拍攝了好幾部戲,那種力不從心的狀態,她覺得放在“焦姣”身上反而剛剛好。“她是個邊緣人物,受過很多打擊,又站在人生的絕境邊,狀態挺吻合的。人生不是靠一個角色、一部電影或者說一種職業去劃分的,它的起伏是一條完整的線。所以你沒法想象什么時候最合適做什么事,遇見的,就是最好的。”
既然懷孕了,她就想借這個機會讓自己好好坐下來,看一些書,學一些東西,做些被固定在一個地方才能完成的事情。“不然我還是會到處跑。我手里還有好幾張預訂的機票,世界各地的,現在強迫自己不用它們。”生活總是會像陀螺般旋轉個不停,可為了生計和別人眼中的成功,還是為了自己的夢想,這其中有本質的區別,“自己能控制就不會輕易轉暈,不會轉去別人的世界里,變得失控。”
她說起錄歌時的情景,猛地瞪大眼睛,“懷孕以后,我平時三小時就餓了,在錄音棚里一呆就六七個小時,完全沒感覺。整個人在不停吸收新東西的時候,就像在進食一樣。這和單純為工作、為生計奔波的狀態完全不同,那是一種單向的輸出,能量儲存得再多也會用完。”
遇上她想好好玩一把的事情,她的想象力便沒有上限。劉若英邀請她、周迅和桂綸鎂擔任自己演唱會的嘉賓,四人在微信上拉了個群討論演唱會的內容,“我說哎那些太無聊了吧,干脆躺倒在兩張床一起被推上去,燈光一亮,被子一掀,我們就一起蹦。”后來這一幕真的在演唱會上上演,四個人還旁若無人地用枕頭打羽毛大戰。“還有很多想法沒實現呢——我說啊,我們就該把奶茶的兒子鐘小寶擱在中間,我們四個扮成兔女郎圍在他身邊一起換尿布……”
四個人各自有張密不透風的日程表,到演唱會前才第一次見到。她們站在一起便有種“本應如此”的和諧感,雖然之前只是通過彼此的作品神交,但好像一見如故、再見如初。
“緣分吧,真的只能說是緣分。它不需要維系,不需要建立,它就是在那兒。有些人沒見面之前就知道,他/她會是我的朋友,見了面,行,我們就直接切入主題吧,也不用再兜兜轉轉了。”
她是喜聚不喜散的性子,每次電影殺青都不能接受劇組馬上要各分東西的現實,國外電影節遇上百八年都約不上的朋友,總是開心得恨不能原地蹦起。不久前她在周迅監制電影的首映禮上同時看到周迅和樸樹,三人極其感慨地合了張影,“我是1998年分別認識他們的,再聚上,一晃就這么多年!”
還有些五湖四海的朋友,散落在世界各處。每次回到那里,好像過去的時光只是被按了暫停鍵,“我們之間或許一直不聯絡,連短信都未曾發過一條,彼此好像就那么消失了一樣……但按下PLAY鍵,以為被封存在記憶里如琥珀一般的過去,立刻就會變成真實的現在。”
有時她也想,朋友們和她一樣,生活或是重疊或是撕裂的片段,仿佛是DVD機里交錯輪番播放的碟片,在彼此的熒屏上只占據一小段時光,令人回味,也令人遺憾。“沒有人能逃得開一個‘情’字,只是歲月會教會你不要那么極端而瘋狂地去展現全部,因為這反而可能傷到人。”
人來人往是常態,變化是常態,她不想去預設太多。結婚前提起箱子說走就走的那種任性現在已經只能懷念,可此時此刻的驚喜和幸福,又何嘗是那時可以想象的?人生就像是一個回旋狀的迷宮,讓過去與將來不斷交錯又重逢,她只想盡可能地觸摸這一刻所有流動的表象,并體會其中隱藏的暗喻,哪怕偶爾站在原地失了神,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