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三秒的時間處于天旋地轉之中,我只聽見有人慌慌張張地奔過來:“沒事吧莊凝?沒事吧?”
是謝端的聲音,她試圖扶我。而我此刻簡直無地自容,覺得自己爬起來也算稍稍做個挽回,于是咬著牙推開她的手:“不用,不用。”
她在一旁手足無措:“我不是故意把凳子放這兒的,對不起啊,對不起啊。”
“怪不到你,我明知道它在那里。”我扶著書桌慢慢站起來,拍身上的灰,苦笑,“是我太不小心。”
誰讓我一見著沈思博,就一點不像我自己了呢。輕狂成那樣,該。
等我把手洗干凈換了一件外衣跑下樓,車棚那兒已經空無一人,我正在發怔,被人從身后碰碰肩膀:“往哪兒看呢?”
聽見他的聲音我就放松下來,轉頭,沈思博眼睛里都是笑意,看著我說:“頭也不回的,這是要上哪去啊?”
我一貫反應不算慢的,但他這樣一笑,我就說不出來話了,語言早像畏光的小動物,嘩一下四散奔逃,追趕半天就拎出來這么一句:“你,你去哪啦?”
“換了個地方而已。”沈思博示意我看寢室樓門房邊的蔭涼處,然后他退一步打量我,問道,“你剛走路樣子很怪,怎么回事,扭著了?”
“我剛摔了一跤。”
他斂起笑容:“那還跑?”
“我怕你有事走開了。”
剛剛我在寢室換衣服的時候,謝端大概還是挺不好意思,問:“要不我到陽臺跟你男朋友說,讓他別急,稍微等會兒?”
“哪啊,他是鄰居家的小孩。”我扣扣子,一面往穿衣鏡里看自己一眼,神色挺自然的,臉也沒紅,“別麻煩,我馬上就好。”
“不麻煩,應該的。”她還是跑出去,回來,樣子怪不安地說:“他好像,不在那兒了。”
我一聽著急了,那時候沒有手機,錯開還能不能及時碰頭,是有一定偶然性的,于是就這么的,我以最快速度跑了下來,右腳有根筋到現在還在一抽一抽的痛。
沈思博聽了我的話,不作聲,接著笑了一下:“你真是,怎么這么——”
我等了又等,心想你做完形填空呢?話都不肯說完整:“什么?”
他走在身側,看我一眼:“自己反思。”
我不知道說什么,只能聳聳肩膀,我對別人又不會,反正全天下,只有你一個沈思博。
這些話我沒講出來,彼時氛圍已是韻腳完美的詞,何必去旁逸斜出——我當他一切都明白。
對我來說全天下獨一無二的沈思博,他有著細瓷般秀美的五官,看人的時候,眼神像水一樣溫和清澈,在他之后我開始注意男性的唇,卻再也沒見有過那樣的線條完美,輕薄而柔潤,同時有些微不知緣何而起的蒼白——就是這么個清秀的男孩子,真瘋起來只有我看得見,有時用自行車帶我去學校,我說你可不要騎太快,他說,沒問題。
然后就蹬得風馳電掣,大弧度轉彎,每個路口都要試著在紅燈熄滅前闖過去。
我其實安心極了,卻故作恐慌地把他的衣角捏在手里:“慢,慢——有交警——有車——”
“我在前頭擋著你呢,怕什么。”他背對著我,特別篤定地說,“要有事也是我先。”
“切,那要是后面的車呢?”
“你讓他們追一個試試。”下坡時他也不捏閘,就這么直沖下去,風迎面而來,伸手就能感覺它們從指間順溜地過去,柔滑的質感和水流一般的濃度,像劃開一泓小清泉。
當然大部分時間,我們是各自騎車一起上學。一到地方,我們就相互不搭理了,他是他的小紳士,我是我的女干部,那是個男女生交往不怎么正常化的年代。
我和他具體在幾歲上認識,已經無證可考,只知道他出生頭五年,沈伯伯在外地當兵,父子相聚的時間不會超過五十天,到了后來沈伯伯轉業到地方,被安排進城建局,他們一家人才搬到這個大院里來。
從我記事起,我們兩家關系就不錯,就連騎自行車這個事,還是他爸爸教會我的。我十來歲學車的時候,怎么都學不會,爸媽也沒有空,或者對這種小事懶得上心。還是沈伯伯下了班,閑來無事,扶著我或是沈思博的車后座,一圈一圈跟著蹓,再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悄悄放手。
沈伯伯人很風趣,又耐心,我們倆都幾乎沒怎么摔跤就學會了。小孩子對某件事物剛上手時,癮大得總是不得了,我和沈思博酷熱當頭時,騎車在院里繞來繞去,小神經病一樣,也不覺得疲倦。我胳膊曬得發紅,接著脫了皮,很多年過去,都一直沒能白回來。
中學我們進了同個學校的火箭班,全市的尖子生云集地,我對自己發育到半途的身體既好奇又厭棄,不時還會思考“人生是怎么回事”這類假大空問題,上課上到一半,思緒自行晃晃悠悠就出去了,轉了不曉得多少里地收回來,才發現根本什么都沒想,腦子里一片空白——發呆是青春期學會的頭等事。
而沈思博仿佛是突然之間,受到女生青睞,緋聞乍逢春日似的,那叫一個次第開放,層出不窮。
我開頭根本沒意識到,直到某天下午,我因為下堂課的作業沒寫完,體育課請了假在教室里玩命趕,后排有兩個同班女生在嘀嘀咕咕:“……你說白嘉嘉和沈思博?”
另一個沒出聲,估計是點頭了,前者接著問:“沈思博不是和一班的李黎嗎?”
“誰知道。是李黎喜歡沈思博吧?”
“……”
下午三點的陽光穿透玻璃窗反射在課桌上,有些刺眼,我咬著筆頭,一題也做不下去了。沒看出來沈思博,你挺紅的啊。以前怎么沒發現呢,沈伯伯明明對我說,小凝,我家這個兒子除了你,跟別的女孩都不說話的,這以后怎么辦呢,要不你就當我兒媳婦吧。
我莫名產生了點兒上當受騙的感覺,無處發泄,一回頭沖兩個小八婆吼:“聲音能不能小點兒?無不無聊?”
我那時候是班副,大小算個干部,她們被我根正苗紅的樣子給唬著了,一時還口不能,我轉身繼續做作業,同時心里憤憤地想,沈思博,你看我等等告訴你爸。
想是這么想,我也沒太在意,不曾料到的是,傳聞入耳一次,下一回就輕車熟路摸過來,我在教室,在學校走廊,它們像春季的飛絮無處不在,甚至在女廁所有人隔著擋板要和我“談一談沈思博的問題”。
我哭笑不得,擰開龍頭洗手,女孩跟在我身后:“聽說你每天和沈思博一道回家,你們什么關系?”
我干脆說:“我不認識他。”
“真的?”對方狐疑地問,“你不騙我?”
“沈思博有什么好的?”我簡直氣急敗壞,耐心被她逼到窮途末路,“你們腦子一個個都壞掉了!”
她反而釋然,笑起來:“你說的啊,你不喜歡他。”
這個叫趙多的小女流氓幾年以后我遇到,已經是彪悍的商界新秀,她在席間推杯換盞時對我說:“第一次跟你打交道我就看透你了莊凝,虛頭巴腦的家伙,都喜歡得要死了,還裝。來來來,把這杯干了,謝謝我沒搶成你的沈思博。”是啊是啊,你的沈思博。
那天放學時我在校門口看見沈思博和她說話,后者的手輕輕搭在他車的把手上,長發垂下來,肩膀到一截雪白的胳膊都遮沒在其中。那年頭離子燙還不流行,大多數女生一散發就是個毛躁躁的瘋丫頭,哪能做到這么服帖這么黑亮,艷鬼一樣。
我目不斜視,慢悠悠踩著車過去,沈思博在我身后咳一聲,我正要停下來等他,就聽見她聲音揚起來:“哎,思博!”
我一蹬踏板,自行車立刻迅捷地沖了出去,我一邊使勁一邊自顧憤然,認識他這么久,我都沒這么叫過他,她怎么開得了口的?還要不要臉了?
過了幾分鐘沈思博趕上來,白皙的面容上,薄薄一層汗:“你跑什么?”
他那時正在變聲期,音色有點啞,為了掩飾通常會低一點講話,聽上去就特別溫柔。我偏一偏頭,看他在夕陽下的側臉。
認識他那么多年,我對他長得是不是好看完全沒有概念,此刻才發現,原來他是這么漂亮的男孩子,難怪不聲不響的,流言就不請自來——緋聞這種東西,哪肯光顧顏色平淡一點的青春呢,它們是那樣靈敏和勢利的蝴蝶。彼時漫天霞色,聽著自行車車軸轉動時輕微的咔咔聲,我頭一次感到悵然。
沈思博察覺到,問我:“莊凝,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沒回答,因為想到他可能不止對我這樣,驀然間就悲從中來,風迎面吹過,我才發現眼睛里竟然有淚水,伸手揉一揉,我說:“沒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