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幾年,又偶然得家鄉來信說,大孩子已離開了家鄉,到福建廈門集美一個堂叔處去讀書。從小即可看出,父母愛好藝術的長處,對于孩子顯然已有了影響。但本地人性情上另外一種倔強自恃,以及瀟灑超脫不甚顧及生活的弱點,也似乎被同時接收下來了。所以在叔父身邊讀書,初中不到二年,因為那個藝術型發展,不聲不響就離開了親戚,去閱讀那本“大書”,從此就于廣大社會中消失了。計算歲月,年齡已到十三四歲,照家鄉子弟飄江湖奔門路老習慣,已并不算早。教育人家子弟的既教育不起自己子弟,所以對于這個失蹤的消息,大致也就不甚在意。
一九三七年抗戰后十二月間,我由武昌上云南路過長沙時,偶然在一個本鄉師部留守處大門前,又見到那表兄,面容憔悴蠟渣黃,穿了件舊灰布軍裝,倚在門前看街景,一見到我即認識,十分親熱的把我帶進了辦公室。問問才知道因為脾氣與年輕同事合不來,被擠出校門,失了業。不得已改了業,在師部做一名中尉辦事員,辦理散兵傷兵收容聯絡事務。大表嫂還在沅陵酉水邊“烏宿”附近一個村子里教小學。
大兒子既已失蹤,音信不通。二兒子十三歲,也從了軍,跟人作護兵,自食其力。還有老三、老五、老六,全在母親身邊混日子。事業不如意,人又上了點年紀,常害點胃病,性情自然越來越加拘迂。過去豪爽灑脫處早完全失去,只是一雙濃眉下那雙大而黑亮有神的眼睛還依然如舊。也仍然歡喜唱歌。邀他去長沙著名的李合盛吃了一頓生炒牛肚子,才知道已不喝酒。問他還吸煙不吸煙,就說,“不戒自戒,早已不再用它。”可是我發現他手指黃黃的,知道有煙吸還是隨時可以開戒。他原歡喜吸煙,且很懂煙品好壞。第二次再去看他,帶了別的同鄉送我的兩大木盒呂宋雪茄煙去送他。他見到時,憔悴焦黃臉上露出少有的歡喜和驚訝,只是搖頭,口中低低的連說:“老弟,老弟,太破費你了,太破費你了。不久前,我看到有人送老師長這么兩盒,美國大軍官也吃不起!”
我想提起點舊事使他開開心,告他“還有人送了我一些什么‘三五字’、‘大司令’,我無福享受,明天全送了你吧。
我當年一心只想做個開糖坊的女婿,好成天有糖吃。你看,這點希望就始終不成功!” “不成功!人家都說你為我們家鄉爭了個大面子,赤手空拳打天下,成了名作家。也打敗了那個只會做官、找錢,對家鄉青年毫不關心的熊鳳凰。什么鳳凰?簡直是只閹雞,只會跪榻凳,吃太太洗腳水,我可不佩服!你看這個!”他隨手把一份當天長沙報紙攤在桌上,手指著本市新聞欄一個記者對我寫的訪問記,“老弟,你當真上了報,人家對你說了不少好話,比得過什么什么大文豪!”
我說:“大表哥,你不要相信這些逗笑的話。一定是做新聞記者的學生寫的。因為我始終只是個在外面走碼頭的人物,底子薄,又無幫口,在學校里混也混不出個所以然的。不是抗戰還回不了家鄉,熟人聽說我回來了,所以表示歡迎。我在外面只有點虛名,并沒什么真正成就的。……我倒正想問問你,在常德時,我代勞寫的那些信件,表嫂是不是還保留著?若改成個故事,送過上海去換二十盒大呂宋煙,還不困難!”
想起十多年前同在一處的舊事,一切猶如目前,又恍同隔世。兩人不免相對沉默了一會,后來復大笑一陣,把話轉到這次戰爭的發展和家鄉種種了。隨后他又陪我去醫院看望受傷的同鄉官兵。正見我弟弟剛出醫院,召集二十來個行將出院的下級軍官,在院前小花園和他們談話,彼此詢問一下情形;并告給那些傷愈連長和營副,不久就要返回沅陵接收新兵,作為“榮譽師”重上前線。訓話完畢,問我臨時大學那邊有多少熟人,建議用我名分約個日子,請吃頓飯,到時他來和大家談談前方情況。邀大表兄也作陪客,他卻不好意思,堅決拒絕參加。只和我在另一天同上天心閣看看湘江,我們從此就離開了。
抗戰到六年,我弟弟去印度受訓,過昆明時,來呈貢鄉下看看我,談及家鄉種種,才知道年紀從十六到四十歲的同鄉親友,大多數都在六年里各次戰役中已消耗將荊有個麻四哥和三表弟,都在洞庭湖邊犧牲了。大表哥因不樂意在師部作事,已代為安排到沅水中游青浪灘前作了一個絞船站的站長,有四十元一月。老三跟在身邊,自小就會泅水,膽子又大,這個著名惡灘經常有船翻沉,老三就在灘腳伏波宮前急流漩渦中浮沉,拾撈沉船中漂出無主的臘肉、火腿和其他食物,因此,父子經常倒吃得滿好。可是一生長處既無從發揮,始終郁郁不歡,不久前,在一場小病中就過世了。
大孩子久無消息,只知道在江西戰地文工團搞宣傳。老二從了軍。還預備把老五送到銀匠鋪去作學徒。至于大表嫂呢,依然在沅陵烏宿鄉下村子里教小學,收入足夠糊口。因為是唯一至親,假期中,我大哥總派人接母子到沅陵“蕓廬”家中度假,開學時,再送他們回學校。
照情形說來,這正是抗戰以來,一個小地方、一個小家庭極平常的小故事。一個從中級師范學校畢業的女子,為了對國家對生活還有點理想,反抗家庭的包辦婚姻,放棄了本分內物質上一切應有權利,在外縣作個小教員。從偶然機會里,即和一個性情還相投的窮教員結了婚,過了陣雖清苦還平靜的共同生活。隨即接受了“上帝”給分派的莊嚴任務,陸續生了一堆孩子。照環境分定,母親的溫良母性,雖得到了充分發展,作父親的藝術秉賦,可從不曾得到好好的使用,只隨同社會變化,接受環境中所能得到的那一份苦難。十年過去,孩子已生到第五個,教人子弟的照例無從使自己子弟受教育,每個孩子在成年以前,都得一一離開家庭,自求生存,或死或生,無從過問!戰事隨來,可憐一份小學教師職業,還被二十來歲的什么積極分子排擠掉。只好放棄了本業,換上套拖拖沓沓舊軍裝,“投筆從戎”作個后方留守處無足輕重的軍佐。部隊既一再整編,終于轉到一個長年惡浪咆哮灘前的絞船站里作了站長,不多久,便被一場小小疾病收拾了。親人趕來一面拭淚,一面把死者殮入個賒借得來的小小白木棺木里,草草就地埋了。死者既已死去,生者于是依然照舊沉默寂寞生活下去。每月可能還得從正分微薄收入中扣出一點點錢填還虧空。在一個普通人不易設想的鄉村小學教師職務上,過著平凡而簡單的日子,等待平凡的老去,平凡的死。一切都十分平凡,不過正因為它是千萬鄉村小學教師的共同命運,卻不免使人感到一種奇異的莊嚴。
抗戰到第八年,和平勝利驟然來臨,睽違十年的親友,都逐漸恢復了通信關系。我也和家中人由云南昆明一個鄉村中,依舊歸還到舊日的北平,收拾破爛,重理舊業。忽然有個十多年不通音問的朋友,寄了本新出的詩集。詩集中用黑綠二色套印了些木刻插圖,充滿了一種天真稚氣與熱情大膽的混合,給我嶄新的印象。不僅見出作者頭腦里的智慧和熱情,還可發現這兩者結合時如何形成一種詩的抒情。對于詩若缺少深致理解,是不易作出這種明確反映的。一經打聽,才知道作者所受教育程度還不及初中二,而年齡也還不過二十來歲,完全是在八年戰火中長大的。更有料想不到的巧事,即這個青年藝術家,原來便正是那一死一生黯然無聞的兩個美術教員的長子。十三四歲即離開了所有親人,到陌生而廣大世界上流蕩,無可避免的窮困,疾病,挫折,逃亡,在種種卑微工作上短時期的穩定,繼以長時間的失業,如蓬如萍的轉徙飄蕩,到景德鎮燒過瓷器,又在另一處當過做棺材的學徒。
……卻從不易想象學習過程中,奇跡般終于成了個技術優秀特有個性的木刻工作者。為了這個新的發現,使我對于國家民族,以及屬于個人極莊嚴的苦難命運,感到深深痛苦。我真用得著法國人小說中常說的一句話,“這就是人生。”當我溫習到有關于這兩個美術教員一生種種,和我身預其事的種種,所引起的回憶,不免感覺到對于“命運偶然”的驚奇。
作者至今還不曾和我見過面,只從通信中約略知道他近十年一點過去,以及最近正當成千上萬“接收大員”在上海大發國難財之際,他如何也來到了上海,卻和他幾個同道陷于同樣窮困絕望中,想工作,連購買木刻板片的費用也無處籌措。境況雖然如此,對于工作卻依然充滿自信和狂熱,對未來有無限憧憬。攤在我面眼前的四十幅木刻,無論大小,都可見出一種獨特性格,美麗中還有個深度。為幾個世界上名師巨匠作的肖像木刻,和為幾個現代作家詩人作的小幅插圖,都可見出作者精力彌滿,設計構圖特別用心,還依稀可見出父母瀟灑善良的秉賦,與作者生活經驗的沉重粗豪和精細同時并存而不相犯相混,兩者還共同形成一種幽默的典雅。提到這一點時,作品性格鮮明的一面,事實上還有比個人秉賦更重要的因素,即所生長的地方性,值得一提。因為這不僅是兩個窮教員的兒子,生長地還是從二百年設治以來,即完全在極端變態發展中一片土地,一種社會的特別組織的衍生物。
作者出身苗鄉,原由“鎮打營”和“筸子坪”合成的“鎮筸城”。后來因鎮壓苗人造反,設立了個兼帶兵勇的“辰沅永靖兵備道”,又添一個專管軍事的鎮守使,才升級成“鳳凰廳”,后改“鳳凰縣”。家鄉既是個屯兵地方,住在那個小小石頭城中的人,大半是當時的戍卒屯丁,小部分是封建社會放逐貶謫的罪犯(黃家人生時姓“黃”,死后必改姓“張”,聽老輩說,就是這個原因)。因此二百年前居民即有世代服兵役的習慣,習軍事的機會。中國兵制中的“綠營”組織,在近代學人印象中,早已成了歷史名詞了,然而抗戰八年,我們生長的那個小地方,對于兵役補充,尤其是下級官佐的補充,總象不成問題,就還得力于這個舊社會殘余制度的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