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創始人在興建這座博物館的過程中,勠力同心,最后分而復合,花好月圓之后干得更起勁了。該館已擁有世界各地失戀者捐贈的展品共計1000 多件。2011 年,歐洲博物館年會授予其“歐洲最有創意博物館獎”。2012 年,克羅地亞旅游部門將其評為薩格勒布市第三個值得參觀的地方。
我沿著墻邊展柜,悄然踱過。陳列物品基本上都是破舊而衰敗的,稍覺詭譎。因物品是舊時互贈禮物,多是家常俗物。不像我們平日所觀賞的博物館,皇家貴胄稀世珍寶,粲然奪目。二是失戀物品多有年頭了,難免污損。再說傷心之物,被主人壓在箱子底兒,未曾得到很好的翻曬保護,暗淡失色不說,霉銹斑斑也常見?;旧弦矝]有值錢的東西,比如鉆石珠寶黃金首飾什么的。我估摸戀人們往來信物中,一定也曾不乏好東西,分別時也不一定都物歸原主。失戀者們或許把貴重之物留下了,只揀些尋常物件捐出供人觀賞。
即使有這些先天限制,一路走過,一件件展品參觀下來,我們還是感慨萬千。展品中最常見的是日記本、求愛信、洋娃娃、餐具等“戀愛見證”。每件展品下都有文字說明,創辦人聲明并未曾加工過,都是匿名捐贈者自擬的。
顯要位置,豎立一個假肢,具體說就是從膝關節以上離斷的大半條假腿,奪人眼球。乍看過去,有點兒瘆人。標簽上寫著這樣一句話——它“忍耐的時間比愛長,其材料也比兩人之間的感情更堅固”。
估計捐出這物品的是女子,因為假肢比較粗壯,看來是男式的,還帶著小半截大腿。假肢的材料似是工程塑料加金屬。這女子總結出來的教訓也算得上言簡意賅,切中要害。你想啊,工程塑料和金屬多經久耐用,幾百年不會分解。破碎的愛情,的確甘拜下風。我的思緒一時走得遠了,想那男子離家出走大約是在一個清晨吧。他套上了自己新的假肢,從此決絕而去,再也不會回頭看失戀的女人和自己的舊假肢了。有個詞叫作“棄如敝屣”,在這件展品前,可以改作“棄如敝肢”了。又發奇想,那男子該不會是單腿一步一跳地離開的吧?
人們也許永遠無法知道事情的全貌,看到的只是遍地疑問。
最簡潔的展品是一把鑰匙。捐贈者寫道:“自從發現他是個騙子,這東西對我來說就再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我可以感到她的憤怒。但一把鑰匙流落在外,總會讓主人不安。
精神上的一刀兩斷最重要,鑰匙還是給他寄回去吧。不知那個花心男子,會不會有一天來到這座博物館,看到他自家鑰匙陳列于此,落荒而去?
一條糖果色的丁字褲標簽上則寫著:“他本人跟送的禮物一樣廉價、低劣。”
丁字褲是化纖產品,非常劣質,可以想見那個男人的品位。再加上送女友丁字褲,其中肉欲的象征性非常明顯,狎昵之味甚濃。
場中最大的展品是一架三角鋼琴,有六七成新。我不懂樂器,不知牌子的好壞,估摸不出價格。它的說明寫得比較詳細,鋼琴上還有“出售”二字,放在這里寄賣。
主人叫萊拉,不到30 歲,是英國埃塞克斯郡的一名歌手。她說:“2005 年送我鋼琴的人和我只交往了相當短的一段時間,其間他不時為我買香檳和奢侈品,花了很多錢,我都不覺得我們在戀愛。關系只持續了大約兩個半月,分手時他送了我一架鋼琴。對一般人來說,把鋼琴作為分手禮物實在是太奇怪了。我想,它會讓看展覽的人們揚起微笑。”
我看著鋼琴,并沒有揚起微笑。我想——什么人愿意買這里出售的鋼琴呢?它彈出的曲調是否充滿莫名其妙的困惑?再者,依我的觀念,既然分手了,就別要人家這么貴重的禮物了,也好讓自己云淡風輕,放下后患。想那女子,每過一段時間就要打電話詢問博物館——我的鋼琴賣出去了嗎?
有參觀者說,當你在展品之間四處走動的時候,會從標簽上讀到各種各樣的故事,它們中有些宣泄著憤怒與痛苦,有些則充滿了快樂和釋然。
我在一件展品前感到了強烈的紛擾。一把斧子,雷厲風行兇神惡煞的樣子。這是一名德國女子捐出來的,說她在失戀之后買了這把斧子,把同居時的家具劈成碎片。她在說明中頗有幽默感地寫道:“越劈,我的沮喪就越少。就這樣,這把斧子就被提升為療傷工具了。”
嚴格講起來,我覺得這把斧子不能算作紀念物,因為它是在失戀后買的,男人沒有看到過這把斧子。斧子承擔了排解痛苦的任務,是個工具。我個人建議,斧子有點兒暴力,用筆鋒把對此人的憤慨宣泄出來為妥。若是實在難以抑制怒火,不妨找個舊羽絨枕頭暴打一頓,直打到枕皮爆裂,羽絮翻飛。一只打爆了不解氣,可以升級為一對。
至于家具,實在不想要,丟到垃圾箱里,讓別人撿去吧。
有一架鐘表讓我感動。掛在墻上,不走。永恒地停留在了一個時間,好像一個人死去了。
有Skype(互聯網電話)標志的時鐘。捐贈者在鐘的表蒙子上寫了“分手在Skype”字樣。她的故事是這樣的:“我每天都計算著時間,遠在歐洲的他是睡還是醒了?我們以電郵、電話、Skype 等多種方式交流,但最終還是在Skype 上分了手。”
毫無疑問是異地戀,網戀也說不定。盡管周圍不乏網戀成功的例子,但我仍然對這種戀愛方式抱以濃厚的疑問。愛情這事,需要眼耳鼻舌身的全面接觸,包括生物免疫系統是否相契合,基因是否匹配,都要有近距離的磨合才可定論。語言和文字的交流,只是一部分。這一部分固然萬分重要,但伴侶畢竟不是工作同伙,不是開電話會議就能決定的事。我覺得這姑娘不用太傷感,這個鐘表在某種程度上挽救了她。
如果問人們,當你的伴侶并不適合你的時候,你是希望在戀愛的時候終結這段感情,還是愿意在結婚之后以離婚來收場?我相信大多數人都愿選擇盡早結束聯系。順帶說一句,給人送鐘,按照中國人的說法,確有不祥。
咦,寫到這里,我突然驚奇地發現,為什么留下展品的都是女人呢?
揣摩。女子懷舊,加之珍惜物件,念念不忘并易懷恨在心。
我加快了腳步,四處搜尋,終有所獲。一個男人寫道:“它是我前女友給我的禮物。我們分手后我才知道,她對我有多重要,我們分手全是我的錯,我太年輕,不懂得珍惜。”
那情深意長的禮物是一條中檔皮帶。
還有一件展品,分不出是男是女所捐,姑且放在這里。它名為“愛情香爐”。上面只寫了三個字:“不管用。”想那主人曾經凈手焚香不斷禱告,希望愛情終成正果。享受香火的神仙們太忙了,沒理這個茬兒。
眼球被吸引過去的展品,基本上還都是女子所捐。
一塊稍有破損的汽車側視鏡。捐贈者說,有天晚上,她丈夫的車停“錯”了地方,停到了別的女人門前。第二天早上丈夫回到家,若無其事地說,醉漢發酒瘋搞壞了他的側視鏡。于是她提出分手。
故事淺嘗輒止。側視鏡是誰摘下來的呢?側視鏡壞了就會停錯了地方?多么難以自圓其說的謊言??梢韵胍娺@女子當時義憤填膺,不僅僅是背叛,還有欺騙。不僅僅是愚蠢,還有狡辯。不過,側視鏡無辜,擺放在這里,不是失戀信物,而是出軌證據。
展品里有很多毛絨玩具。有只布龍蝦,樣子不美觀且污漬累累。
捐贈者來自薩拉熱窩,而且還和中國有點兒關系。這姑娘寫道:“我的前男友是中國人,我們在美國相識,后來我回了薩拉熱窩,他去了新加坡。從那里他給我寄來了這只龍蝦,我每天把它放在枕邊睡覺。
但最后我們還是分手了。” 估計這只龍蝦成了替罪羊,被扔過摔過,所以鼻青臉腫面目全非。
還有一只不算太大的舊毛絨泰迪熊,半死不活地蜷縮在玻璃柜里,可憐兮兮。署名“太天真”女士捐贈。她在情人節收到這個禮物,可是發現男友感興趣的只不過是她的身體,而非內心……
特別喜歡毛絨玩具的人,多是在嬰幼兒時期沒有得到父母足夠的重視和愛撫,他們的皮膚饑渴一直攜帶到了成年。所以,送毛絨玩具給別人和特別愛接受毛絨玩具的人,比較容易被溫柔的呵護所打動,有時會被人攻其弱點加以利用,上當受騙。他們以為找到了如父母懷抱一樣的溫柔窩,其實不過是粉紅色陷阱。
最令人傷感的展品,是一位美國女子的熨斗。“我曾用這熨斗熨我的婚紗,但現在除了它什么都沒有留下。”我一時搞不清——她的婚禮究竟有沒有舉行呢?這件婚紗到底在太陽下穿過沒有呢?是新郎官在婚禮前變卦不肯結婚了,還是婚后他們分道揚鑣,這女子一點兒經濟上的分割都沒有得到,就卷著婚紗凈身出戶了呢?
這個世界上沒有經歷過失戀的人,大約很少吧?這個世界上,死于失戀的人,大約不是很少吧。“少年維特之煩惱”就是明證。失戀是人類的一種病,對于很多青少年來說,直接演化成一場危機。從這個意義上說,“失戀博物館”真是非凡創意,給了人們一個療傷的所在。
失戀到底失去了什么?人們多以為失去的是另一個男人或女人對你的愛。其實,真正將我們打翻在地并由失望引發的絕望之感,源自我們被所相信、所喜愛的人否定了。于是有人順勢得出——自己是不值得被人愛的,自己是沒有價值的,甚至沒有資格活下去的悲慘判斷。
失戀引發自卑,這才是最可怕的。只要你不自卑,愛自己,無論失戀當時的感受多么痛楚,終歸會走出來,重新意氣風發。
失戀博物館以貌似悲劇實則喜劇的方式,鼓起人們走出失戀的勇氣。你不必自卑,你也不孤單,看看全世界,失戀的人多著呢。從失戀中走出來后,照樣嬉笑怒罵。
你會在此窺到很隱秘的物證——人們在戀愛中饋送了什么?你會發現,原來平常物居多。所以,大可不必送一鳴驚人驚世駭俗的禮物。
尋常人還是做尋常事為好。我對于那些999 朵玫瑰,用燭火擺出心形或是拉一群不認識的人扯著橫幅吼一嗓子“我愛你”的舉動,都不大看好后事。壯懷激烈機關算盡的舉措,不容易長久。當另一方被感動得忘乎所以涕淚滂沱時,也就失去了理性判斷的冷靜。雙方頭腦發熱,以為今后天天鶯歌燕舞烈火烹油。不料降溫之后,一切復常,柴米醬醋九九歸一。接下來的日子會覺得索然無味,寡淡的日常生活不足以刺激荷爾蒙的洶涌分泌。由奢入儉難,漫長的一生一世就難堅持了。
人間百態在此上演。對于失戀物品,刀剁斧劈者有之,拿出來拍賣最后掙一小筆零花錢者有之。有些人毫不饒恕,另外一些人莞爾一笑……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相比之下,悲哀不過滄海一粟,不必太過執著。
然而我內心深處,深信有一些感人至深的失戀,是任何物品都難以寄托和承載的。能拿得出來并供人把玩的,或多或少有故事和追悔,從廣義上講,這種失戀者是愛表演的。一些無怨無悔的失戀,只能在心中埋葬,連墓碑也不留一寸。
失戀博物館大受追捧。據說它已在17 個國家的25 個城市舉辦過展覽,參觀者達近百萬人次。由于失戀的永恒性,這個博物館也會收集到越來越多的展品,有越來越多的人來參觀。
我對博物館的負責人說,可以將窗戶上擺著的中文解說詞賣給我一本嗎?她說,不行,我們只有一本。我說,那可以把電子稿發到我的信箱里嗎?她思索了一會兒說,可以。于是,我在異鄉的土地上,一筆一畫留下自己的郵箱地址,回國后開始了漫長的等待。為了保險,我讓另外一位同伴也留下了郵箱地址,怕萬一出了什么紕漏,還有個補救。
時至今日,還沒收到相關的第一手資料。我只好依靠自己當時的記憶寫出上文。不準確之處,祈請原諒。
我仍然期待著哪一天打開郵箱,會收到來自克羅地亞首都薩格勒布的郵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