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楊葵
今年早些時候,時代華文書局出版三卷本《〈倫敦新聞畫報〉記錄的晚清1842-1873》,開本大,份量重,定價高,一副賠本兒出精品的架勢。沒想到居然一印再印,熱銷不衰。如此編印精良的好書,市場表現如此不俗,出我預料。
這套三卷本,是出版方預謀的“遺失在西方的中國史”系列書籍打頭之作,現在這系列的第二種《法國〈小日報〉記錄的晚清1891-1911》又擺在我們面前。
假如我是個歷史學家,最好還專治中國近代史,會從這套書的史學價值,論述其作為“它山之石”之珍貴。比如近代史專家馬勇就從這類繪畫的內容聯想到,二十多年前中國近代史學界打破“歐洲中心論”、“沖擊-反應”、“傳統-現代”模式,開始從中國自身尋找歷史發展的因素。
假如我是個藝術家,最好還專攻現當代版畫,會從這套書的繪畫藝術著手,論述其獨特的藝術、社會價值。比如藝術家陳丹青就將這一時期歐洲的石印畫、銅版畫與今日的影像媒體相提并論,稱之為“傳播利器”。他說與新聞結合的版畫,是社會公眾了解時事的重要途徑,對后來的市民社會的形成居功至偉。
假如我是個社會人類學家,最好還有點相關收藏愛好,會從這些繪畫中梳理出中國人精神面貌的有趣演變。比如臺灣有個致力于收藏此類圖畫的秦風,他發現這類繪畫中的中國人,1860年前“安詳”,1900年后“粗笨”……可我只是個出版行業的普通從業者,只能從書籍的出版印刷角度,說點自己的感想。
這些圖畫的原產地是法國,在歐洲,直至十五世紀中期,由于紙張的傳入,才出現了印刷書籍。當時書籍的紙張多為麻草、粗布等植物原料制成,這些紙張格外耐保存,用這類紙張印成的書籍,即便幾世紀過后再看,還像剛印出來的一樣紙張潔凈。可是從十九世紀中葉開始,人們開始改用木材制造紙張,據說這些紙張的壽命不會超過七十年,幾十年后,絕大多數書頁泛黃,紙張松脆,稍不小心就弄一手碎紙屑。
《小日報》在十九世紀末,每期銷量超過百萬,是法國最流行的通俗類市民報紙,相當于我們今天說的“快餐文化”吧。便宜到令人咋舌的定價,當然不允許選用耐久保存的紙張。所以,盡管《小日報》存世量不少,但紙張的現狀決定了,它們只能是嬌貴的收藏品。那么,如果還有人想看,就需要重印。
說到重印,身兼學者、作家、古籍收藏家三種身份于一身的安伯托·艾柯曾經這樣議論:重印會隨著當代人的口味而變化——并不總是生存在現世的人才是評判一部作品優劣的最好裁判。他還說,如果把哪些書籍需要再版這樣的事交給市場,是沒有保障的。但是如果讓一個專家委員會決定哪些書需要再版進行保存,哪些書最終要消失,結果就會更糟。比如假如我們當時聽從了薩維里奧·貝蒂內利的話,那么十八世紀時,但丁的作品就已經被扔進漚麻池銷毀了。
我從艾柯這些話聯想到,在《小日報》出版一百多年后的今天選擇編輯重印它們,里邊到底包含了些什么信息?決定重印它們的機制,又是如何悄然形成并逐漸完善,以至成熟的呢?我沒有結論,但我感覺從出版印刷的角度入手,有不少問題值得細細研究。
讀這本書的另外一個小感想是,越是細細碎碎、柴米油鹽的世俗生活,越具歷史意義的耐久力。《小日報》是當年難登大雅之堂的通俗小報,書中選取的這些內容,現在回頭看當然都是歷史大事,但在當時,可能就如今天我們日常聽到的世界各地社會新聞一樣,瑣瑣碎碎,俗不可耐。可是你看,百年過后,跨越半個地球,還有人要重印他們,借他們還藝術的魂,還歷史的魂。這個細想下去,也是個有意思的課題。
擺在您眼前的這本書,是在翻印一段歷史。從社會史角度說,它再現了晚清中國的一段歷史;從出版史角度說,它復活了百年前的一份報紙。而此書一旦印成,本身又成了歷史。還是那個艾柯,他說書籍就是記憶傳承的載體,原始部落里,長者給年輕人講祖上口口相傳的記憶,年輕人成了長者,又將這些記憶講給下一輩;而在今天,書籍就是我們的長者,盡管我們知道它也會有錯誤,但我們還是會很嚴肅地對待它們。所以,請懷著面對長輩一樣的恭敬,翻開這本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