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說吧?”
“就像這樣,正因為二郎君能夠以不一樣的角度來看事情,所以我才會希望你去見見真人。”
“我只不過是個又啰唆又麻煩的男人,過度多愁善感。”
“所以才單身嘛!”邊見姐姐說。
像這種明知不被允許,卻還是穿著鞋踩進別人家里一樣的話,我想那位處在年輕耀眼時期的邊見姐姐絕不會這么說!——在我心中,有另一個自己在說話。
“聽到這種話我覺得很受傷哦。”
邊見姐姐笑了,卻依舊是沒精打采的笑容。
“能不能到我家來,和真人見次面呢?”邊見姐姐在聽我回答之前,就打開了筆記本,寫上自家的住址和電話號碼,遞給我。“說不定……”邊見姐姐說,“說不定,真人也是被惡魔纏身了吧,事實上,他以前也會去診所,還會和我說說話。大概從半年前開始,他就真的把自己關起來了。”
“惡魔呢……”我無法判斷該說什么才好。既不能輕易說可能被惡魔纏身了,也不能一笑了之地說怎么可能被惡魔纏身呢。
腦中浮現出一本名叫《修女喬安娜》(Mother Joan of the Angels)的小說。
十七世紀初期,在法國的盧丹(Loudun)曾經發生過修女被惡魔纏身的事件。以這個真實事件為依據所寫成的小說,就是《修女喬安娜》。我在開始幫人驅魔之后讀過。印象最深刻的一段話,是那個驅魔的神父在提起修女喬安娜時,說道:“她要是并沒有被惡魔纏身呢?一想到此,我倍覺恐怖。”
因為在我的感覺中,我一直認為“被惡魔纏身是很恐怖的”,但神父的感覺卻剛好相反。“若做出如此恐怖言行的她沒被惡魔纏身的話……”那么,將更加恐怖。
這么一說,我恍然大悟。
的確,人類所做的愚蠢行為,若是惡魔造的孽,還可以諒解,畢竟知道原因和理由。
邊見姐姐如果把兒子自閉歸咎為“惡魔造的孽”,或許會好受一點。問題不是出在“母親的教育方式”“兒子的性格”“缺乏家庭的關愛”,而是“因為被惡魔纏身了”,這樣就能安心了。
邊見姐姐的手機響了。單調難聽的鈴聲響起,她慌張地拿起手機,起身離席。回來時,她說現在必須到辦公室去了,跟我道歉,同時塞給我一把錢,算是飯錢,接著就匆匆離開了餐廳。
盡管是在倉促間,但她臨走時,很認真地對我說:“這真的是出自內心的懇求,請你一定去見見真人。我想那孩子大概也正在哭泣著,喊著‘好疼好疼啊’。”
請別說這種話!留在家庭餐廳里的我不禁想哀嘆。這種話我消受不起。
沒過多久,我也要離開餐廳了。在收銀臺前按下通知服務員的服務鈴,服務員卻久久不來。反正也沒有什么事,我倒不在意,只是不斷考慮著該如何處理邊見姐姐的請求。
我轉頭環顧店里。
或許今天不是周末,時間又沒到傍晚吧,餐廳里的客人全無“家庭”的模樣,和餐廳名稱絲毫不相襯。
一個獨自面對著電腦的西裝男士、兩個用身體和雙手的動作在交談的女士,還有在門口附近相對而坐的一對男女。
對座的這對男女,女的看起來大約四十多歲,男的貌似二十多歲。年齡差距有如母子一般,但不像是母子。要說是超越年齡差距的戀人,似乎也沾不上邊。那女人肩膀僵硬地挺著,顯然是充滿恐懼。
男人披著一件鯉魚圖案的鮮艷襯衫,發梢抵到了肩頭。相貌可以列入美男子之流,但看起來不像在從事正當行業。“喂,歐巴桑。”聽到他說。
那女人不會是被恐嚇了吧?這是我第一個念頭。這么一想,心跳就加速了。下午三點過后,在家庭餐廳里,一位頭發開始泛白的女性被年輕男人表情猙獰地瞪著。這個場面像針一樣刺著我的心。
對這種事情為什么要那么在乎,連一件都不放過呢?
別管閑事!內心的我對自己說。
一旦想幫助哪個受困的人,自己就會有麻煩。雖說對這種性格比較膩煩,但事實上也習慣了。我和自己的這種性格長年相處了下來,今后肯定也得讓這樣的自己繼續過下去。所以只能找個妥協點,繼續忍耐下去。
明明不去理會就好,但我卻離開收銀臺,朝著那張桌子走去。
“咦?佐藤小姐!”我站在那張桌子旁邊說,隨口編了個姓氏。
一直低著頭的女士突然抬起頭來。男人也望向我,用力擰著眉毛,攻擊性的表情帶著壓迫感,我立刻就后悔了。
“啊,對不起,認錯人了。”我小心地以自然的態度道歉。接下來,佯裝順便提一下。“你好像一直低著頭,是身體不舒服嗎?”我問道。這是多管閑事的典型。
年輕男子瞪著我。“不關你的事!”
婦人的臉僵硬起來,看著我,卻什么也沒說。
“我只是要把借出去的錢討回來,拜托一下她而已。”年輕男子說。
“借出去的錢……”我低聲道。夾雜著白發的女士又匆匆低下頭。看她沒有否定,就表示這不是謊言吧。“你從事貸款之類的工作嗎?”
“對啊,不行嗎?”年輕人氣勢洶洶地說。我搖搖頭,他恐怕是以違法利息從事高利貸行業的人,所以就算我回答“不行啦”,可能也不算錯。
我望著極度疲弱的女士,同時浮現兩個念頭。一個是“一定要想辦法幫她”,還有一個是“自己反正什么也做不了的”。
“喂,聽好了,我就告訴你吧。”年輕人撐大鼻孔,傲慢地提高了聲調,“這位歐巴桑可是個殺人犯。明白了嗎?她可不是個普通的人啊。”
“哦?”我把視線投向年輕人指著的那個婦人。殺人犯的話就駭人聽聞了。想象中的殺人犯該是揮舞著匕首或手槍、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人,和眼前這個嬌小、因疲憊而憔悴的柔弱婦人之間的差異,令我感到困惑。
才正想著人不可貌相時,年輕人又開始說:“她撞死了人。有一陣子了。是一年前,還是半年前?她殺了一個中年男人。”
婦人臉上出現了苦惱的表情。她眼睛通紅,身體也在發顫。
“喂,對吧?撞死人了吧?把人撞死了也不用服刑,不奇怪嗎?殺了人的家伙恬不知恥地招搖過市呢。緩刑!這太便宜你了吧。最近才剛宣判吧?最好再重新審判一次。”
我再度打量了一下那名婦人。她的表情非常沉重,郁悶滿懷,絲毫看不出有恬不知恥的悠閑神情。盡管沒被判刑,卻好像馬上就要被罪惡感壓碎了一樣。
她的嘴巴囁嚅著,仿佛在模仿年輕人襯衫上的鯉魚,卻沒說出半句話來。
“撞死人后被公司開除,沒辦法生活了,所以向我們借錢。然后呢,說沒辦法還錢?這太奇怪了吧。喂,大叔,你說是不是啊?”年輕人當著我的面挖苦婦人的窘境,似乎喜不自禁,“所以啊……”
“所以?”
“所以我正在教這個歐巴桑怎樣好好做人呢。所謂欠債還錢,我正在努力教她這個道理哦。我又不是干老師的。”
“也沒教師證吧?”
“我是在替別人教訓她啊。”
“替誰教訓?”
“替那個被撞死的大叔啊。”
年輕人說的時候,故意強調撞死這個字眼。女士痛苦地把背弓了起來。
雖說在交通事故中,這位女士奪去了一個人的生命,但她為此失去了工作,為借錢而苦惱。原本生活就不充裕吧。
自作自受。我要是能如此想的話,一定就輕松了。
她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一聲不響。
“是我的錯。”她低聲說。
“喏,你聽,歐巴桑自己都這么說了。話說回來,大叔,你是誰啊?在餐廳里,隨便和陌生人搭話,你誰啊,你?”
“我是誰?”說完我往身后一望,看見服務員在收銀臺那邊,“我是這里的客人。”
“你腦子有病嗎?早早滾一邊去。”年輕男人用手掌揮著,“去去去!”
中年女士雖然沒看我,卻頻頻點頭,表示請不用管她。“錯的不是你,是惡魔。所有的錯,都是惡魔造的孽。”我很想對她這么說,但不可能說得出口。
盡管收到了SOS信號,我又再度感到無能為力,只好當場離開。
所以說,我不喜歡家庭餐廳啊。